次日清晨。
范进昨晚一夜未眠,通宵都在灯下奋战,加上之前捉拿朱国臣,这已经是连续两个晚上不眠不休,但是精神饱满神采飞扬,从脸上看不出半点倦容,反倒格外有神。在钱采茵看来,此时的范进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中,在她为范进整理衣服时,还被他拉住连亲了好几口。欣喜之余,她又有些担心,不知道其这么兴奋所为何来。
范进笑道:“上战场了,自然要让自己兴奋一点,这叫竞技状态。人进入这种状态之后,表现的会比平时出色,身体精神各方面都在巅峰,遇到高手也敢打。”
“老爷要去打架?”
“差不多了,就是那个意思。不过不是用刀,是用笔。”范进指着自己连夜写好的奏章,以及旁边一大叠纸。“这就是我的武器,一顿拳脚施展开去,先抽他们个落花流水再说。”
“原来是这样,妾身还当是老爷要去和人动武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爷如今是堂堂进士及第,犯不上动不动就跟人动手,这个毛病可要改改。”
“恩,我明白的。”
正说话间,帘笼一挑,郑婵举着个托盘从外面进来。“妾身知道老爷今天要早起临阵,昨晚上也没睡,给老爷炖了只肥母鸡,配了些当归贝母,老爷请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范进点着头,将碗放下,招呼着两人一起吃。钱采茵挑眼看了一眼郑婵,摇头道:“妾身可不敢与老爷一起吃,如今老爷身份不比过去,事事要讲个体面,若是让人看见,是要笑话的。妾身在旁伺候着就好。”
郑婵倒是很大方地在范进对面坐下,拿了筷子来吃鸡肉,“老爷有吩咐就一起吃嘛,家无常理,都在一起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讲。总是讲规矩啊体面啊,就把人弄的生分了,明是一家人,也不像一家人了。”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碗鸡肉,郑婵看着那叠纸问道:“老爷,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妾身认识几个字,不过也就是大号睁眼瞎,这上面的东西可看不出来。”范进笑道:“没什么,一个唱本。”
“唱本?”
“对,唱本。钱大家知道,我就是写唱本词话起家的,写这个是拿手好戏。这是昨晚上连夜赶出来的本子,名叫洗冤记。讲的是宋朝时三个无辜百姓,被衙门错当成杀人凶手,抓到衙门里屈打成招。三人家里有个很本事的亲戚,拦住当朝宰相的轿子喊冤辨诬,不想当时正赶上老主宾天,新君初登大宝。那宰相心中全无百姓,只惦记着趁机独霸朝纲,一手遮天。不但不能为百姓申冤,反倒把案子定成死罪,不许人过问。直到几年之后,一代贤相寇准驱逐奸相,朝政清明,才重审此案,寇准的女婿微服私访抓到真凶,为三个人平反昭雪的故事。”
郑婵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老爷,你这戏文合着是拐弯骂高相爷捧江陵相公的,不过这宰相门婿又是怎么回事?”
“艺术加工……加工,这种小细节不必在意。”
钱采茵见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微微一酸,论姿色郑婵远比自己为佳,至于论过往,她其实也比自己干净的多,至少没在清楼里生张熟魏送往迎来过。两下比较,不免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咳嗽两声道:“老爷,你该动身了,再晚就要误了时辰。”
“好好,你们继续吃,我得赶着去递奏章,再去衙门了。”
范进推碗而起,钱采茵与郑婵一起将他送到门,刚刚到门外没等说话,却见两个皂衣翎帽的公人候在那里。这个时候天还没亮,一般的衙役公差起不了那么早,因此这两个人就比较惹人注意。
在公人对面,几个东厂番子冷眼盯着他们,显然也是觉得这两人不大寻常。自从出了朱国臣的事以后,郑家小院外面,就放了几个番子轮番值班守侯以防朱国臣余党报复。按说东厂没有保护百官的责任,范进的身份也不配有人保护,这也算是对他格外的优待。
一见范进出来,一名公人上前问道:“尊驾可是范老爷?”
“正是范某。尔等是何人?”
“回老爷的示,下役乃是大理寺的差人,奉我家棘卿之命,有事请老爷过衙相商。这是一道公函,请老爷验看。”
差人取了随身的文书出来交给范进,乃是一份正式的公函,请范进到大理寺问话,查证朱国臣一案。在文书上盖着大理寺的大印,并没有写明是谁相请,但是盖了印就是正规手续,不是私人邀请。
几个番子面色阴冷的走过来,为一人冷声道:“范大老爷有公务在身,谁耐烦与你们罗唣,快走快走,少在这里碍事。大理寺又是什么了不起的衙门了?想请谁就请谁,当自己是谁啊。告诉你家老倌,想请人等散衙之后再说,现在没功夫!”
两个公差也没想到在这遇到东厂番子,这帮人谁见谁头疼,他们也不具备招惹番子的胆量,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范进却笑道:“既然是大理寺有请,范某也不敢不至,不过有几件事要交办下。”
他向几个番子一拱手,“几位,有劳几位办点事。这份奏章请送到通政司,尽早递上去。还有这份公函,烦劳送到刑部交侯给谏,和他老人家说明一下,我被大理寺叫去了,不能按时上值。”
说话之间范进已经将大理寺的公函以及奏章送到那番子手上,一并送上的还有一块银子。那番子连忙接过文稿,却不敢接钱。“范老爷,您这是要害小的了。小的还想保住这两条腿和吃饭的家伙呢,银子您收好,这点事小的马上就给您办。这边,您带几个人?”
“不用了,去大理寺带人做什么。二位,咱们怎么去啊?”
“有轿子,您随我们来就好。”
两名公人领了范进去一边乘轿出,钱采茵和郑婵看着范进被公人带走,即使明知道他身份非同小可,不用畏惧官府衙门,可心里总是不够踏实。钱采茵本来对郑婵颇有敌意,可此时却是顾不得,在那里自言自语道:“大理寺这个时候请人,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我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郑婵眼睛转动着,“范老爷昨天在他恩师家里,也说过类似的情形……这范大老爷真是个有心计的,连这一层都算到了。范老爷昨天说,不管是哪个衙门来请他,都要把事情闹大……闹大……有了。”她的眼前一亮,直接去下房里把范志高叫了起来。
“帮我个忙,去门口叫辆车,我要去都察院。”
见她这么风风火火的样子,钱采茵一方面鄙夷着她太过粗鄙没有端庄稳重的风范,一方面心里却也在泛酸,她怎么才出现,就跟范老爷这么熟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即使是露水夫妻,也该比她的情义重些,怎么这些话,范老爷从不曾跟自己说过。还有她去都察院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心思电转之下,她忽然追上郑婵,“你要去都察院,那我们一起吧。”
京师里各衙门距离相去没多远,大理寺距离范进当值的刑部以及通政司也就是咫尺之遥。他并没被制约行动自由,不管是投递奏章也好,还是向刑部说明原因也好,都可以自己完成,用不着假手于人。两名公人只是衙役,并没有范进那么多心思,自然也猜不出他的用意,也没往心里去。
回衙禀报不久,就有一名公人来请了范进走进大理寺,直接来到一间房门外,道了声回示,里面就有声音传出,“是范传胪来了吧,请他进来说话。”
范进推门而入,但见房中坐的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身材削瘦,但是精神十足,二目颇有神韵。身着绯色官袍上绣云雁,一看而知是四品大员。一见范进,老人朝他做了请坐的手势,开门见山道:“老夫曹应甲,现任大理寺少卿。今日请范传胪来,是有关朱国臣的案子,有些问题想要当面请教范传胪,耽误不了你太多时间。”
果然是曹应甲。
从一接到公函,范进就猜到八成是这个人。大理寺够资格用印的一共就正卿和左少卿两人,右少卿是加衔,一般不坐堂也就不会用印。如今大理寺正卿关洛能年事已高,病体沉重,已经上了两次乞休奏章,因为体恤老臣的原因还没批复,总得上第三道奏章后才恩准致仕。现在就是在走手续阶段,人已经不来衙门视事,实际掌握衙门公务的,就是这个左少卿曹应甲。
他是翁大立的门生,得恩师的帮助也很大。能从给事中一路奋斗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除了自身的才干外,与翁大立的扶持密不可分。投桃报李,其对恩师自然也是忠心耿耿,不能让任何人损害老师清名。当初花正芳几次指出荷花案颇多蹊跷,案情未明,都是被他给压下了,没能掀起风浪,现在自然也不希望案子影响到恩师。
再者说来,曹应甲现在正谋求大理寺正卿一职位,如果这个时候荷花案闹开,他的前途也必然遭受影响。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坐视不管,必然要出手干预。
大理寺从机构设置上,属于案件复核部门,对于刑部裁断的重大案件,有权进行复查核准。如果遇到特别大的案子,就要由三法司同审,是一个监督性质的机构。虽然官职不如刑部来的大,机构也较小,但是手握监督核准之权,也是对刑部的一个有力掣肘。
以其权柄而论,大理寺完全有权对任何一个案子的当事人进行质询,对案卷进行调阅。可是荷花案里,曹应甲却接连碰了两个钉子。
京师里消息走漏的快,朱国臣被抓与周世臣被杀一案有关联的流言,曹应甲已经听说。从他的角度上,哪怕是一个可能也要先行防范,是以他准备把案子要过来,确保一切在自己掌握之中。
先是找刑部要荷花案的卷宗,却被告知年深日久,不知去哪里寻。整个掌管卷宗的库房全员出动,也要十天半月才能找到。至于人犯又关在锦衣卫诏狱里,昨天大理寺了公函要人,都被刘守有给硬顶回来。表示这一案由东厂介入,自己也没权力把人犯交给大理寺。如果大理寺非想要提人犯的话也容易,让东厂冯督公出一份公事,自己这里立刻就可以放人。
以往的刘守有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文官子弟,与文臣先天亲厚,绝不会搞得这么不讲面子。曹应甲在官场打滚这么多年,并不缺乏正直嗅觉。他已经闻出这里的危险味道,看来一场大的风暴正在酝酿,有人确实要借这案子做文章,攻击自己恩师。
邀请范进过衙,算是他的釜底抽薪之计,不能解决当事人,就解决这个调查人员就好了。只要能说服范进,就一切都好办。只是他不曾想到,自己的作为已经在范进预料之中,且早有预案,自从范进的脚步踏入大理寺那一刻起,这案子就注定掀起轩然大波,而范进这个名字,也将再次成为大佬们谈论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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