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
京师里的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气候变得干燥,人心也受气候影响,变得躁动不安。天子脚下,向来不缺乏耸人听闻的消息,像是前者庆云侯一案,牵扯到致仕辅高拱,最后以高新郑瘫痪,两位大九卿罢官,又有许多平素与百姓打交道的胥吏衙役甚至衙门官员入狱为结局,让京师百姓茶余饭后就多了不少谈资。
这事还没结束,新的事情又来,身为六部之的吏部尚书张翰,因为当年督抚陕西不利的旧事被翻出,遭言路攻击,被迫上本请辞,天子一本而准,准起回乡养老。实际上,这就是贬谪罢官。接替张翰掌吏部的,则是之前已经辞官回乡的王国光,眼下传旨的人已经赶往河南王国光老家,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
同样是河南人,一个因为旧事中风瘫痪,另一个也因为旧事却是荣升天官。一荣一辱,前途迥异,足以让人叹息人生之无常。
另外一个消息,就是张居正拒绝了第二道夺情圣旨后,全家老少离开京师,前往通州张家湾,准备乘船回籍,为父母守丧。朝堂上丁忧夺情两派的争论还没分出高下,从表现上看,似乎张居正已经下决心丁忧,夺情派白做了小人。
不过这两个消息加起来的影响,也不如第三条消息来得吸引人。当代黔国公沐朝弼鸩杀前代黔国公沐朝辅,又谋杀两个侄儿沐巩,沐融。囚母间嫂,还和嫂子生了个儿子。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在民间,顿时就成了舆论关注的重点。京师里号称随意一个车夫,都在阁老府有亲戚,在宫里有姐妹,消息最是灵通。但是这种事涉勋贵的消息,按说怎么也会有一个滞后,多半都是朝廷处置之后,才在民间有议论。这回朝廷还没做出反应,民间就已经宣扬开来,委实透着有些不寻常。
宣讲此事的人,都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云南送到京里的不是血状,而是一个画本。包括沐朝弼怎么觊觎嫂子以久,碍于兄长在不敢下手。再到他是如何在兄长死后软硬兼施,乃至霸王上弓得遂心愿。又怎么从此夜不空枕,李氏如何恨其入骨却又不得不屈从等细节,都讲得如同亲见。
茶馆酒肆之内,那些贩夫走卒,衣冠中人,全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还有人猫着腰出去,转了好久又忍不住骂着街回来。“天杀的官府,转子房关了这么久,还不见开张,这让人怎么受得了,难道要憋死老子不成?”
张翰去职回乡,张居正出京,这两条足以惊动朝廷的大消息,在黔国公府隐秘面前变得黯淡无光,老百姓乃至一些低品官吏,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了这件事上,大多数人关心的都是:“这李夫人脚大不大,身子又有多白?”
刑部之内,邹元标的脸色阴沉,眉头拧成个疙瘩,久久不能舒张。手上的案卷并没心思看,不时地嘀咕几句:“卑鄙小人!下作手段!龌龊!无耻!”
伍惟忠年纪大些,人也较为沉稳,但是此时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尔瞻,你确定张居正这是在用计?”
“顾守拙虽然所知不多,但是他可以确定两点,张居正家中不少贵重之物,都没带走。其中包括一件张居正极喜欢的钧窑汝瓷古瓶,还有几本宋版珍本,还把心腹总管游七留下看管府邸。效之前辈请想,若是他真心想要回乡丁忧,怎么可能把这些心爱之物以及得力总管留下?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另一件事就是,张居正虽然前往通州,却没让顾实随行,说是让他留下陪游七看家。就从这一点我就断定,张居正根本不会离开通州,无非是做个样子,等着圣旨一到即刻回京。”
“看来,张居正这是在以退为进,表面上出京回乡,摆出一副要回乡守孝的模样,实际是要撇清关系,表示夺情之事与他无关了。”伍惟忠面色阴沉,
“辅为百僚之,如果他带头破坏纲纪,不守孝道,天下人何以自处?更何况这等用心,更是沽名钓誉,无耻之尤!如今天子年幼,被一干权臣佞幸所愚弄,误以为非张居正不足以掌枢,无张则无国。却也不想想,如今是谁坏了朝政。内阁无人,奏章都落入司礼监手中,令阉竖权柄大张,纲纪大坏。如果不是为了维护张居正,内阁何以到现在还补不进人?”
“六部廷推还是没有结果?”
“连张吏部都被罢官了,又能有什么结果?几部部堂要么是张居正私人,要么是畏惧张居正权势。严公虽然是个君子,可是孤掌难鸣,他一个人左右不了大局。现在连大理寺也被张居正控制在手上,对我们颇多掣肘,严公自顾尚且不暇,何以去影响朝政?”
伍惟忠叹了口气,“本来能影响天子的就是清议,可是现在清议被人搅混了水,大家每日里只盯着黔国公府那点事,加上张吏部去职,让不少人心生怯惧之心,不敢直言上谏。原本丁忧之声最高,夺情者无几。可是如今言路上已经有曾士楚、陈三谟等一干人开始为夺情摇旗呐喊,反过来支持丁忧的忠义之臣大减,不少同僚开始坐壁上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照这样下去,这第三道夺情圣旨怕是拦不住了。”
事不过三。皇帝的圣旨张居正已经婉拒了两道,第三道夺情圣旨一下,他遵旨回朝,从程序上挑不出什么错处。作为大臣,所能做的其实也只是在圣旨下达以前,尽可能向天子阐述清楚利害,说服天子放弃自己的意图。更激进一些的办法,便是以清议的方式,形成舆论氛围,让皇帝放弃这个念头。
毕竟辅也只是一个人,如果所有大臣都不希望辅夺情,那么他回来也没什么用。一个不为百官接受的宰臣,不可能有效开展工作,皇帝顶着压力把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请回朝廷就失去意义。不管是江陵党又或是冯保,都不可能无视物议,为了张居正一人,跟整个朝堂的大势去抗衡乃是不智之举。是以如果在舆论上能形成氛围,夺情之议多半也就要终止。
邹元彪等人的才识并不差,但是自身见识受限于时代,对舆论的理解远不能和范进行相比。即便是这个时代的大儒才俊,也是重是非而轻手段,有些时候为了保证自己在舆论里占优势,就会拼命给自己的观点寻找光明点,抬高自身身价。做这些事他们比较擅长,乃至颠倒黑白也不是做不到,但是说到舆论的形成,还是认为大义在手,舆论自然便在自己手上。对于范进这种制造话题,引导节奏顺带炒作要点,转移百姓注意力等手段一无所知,更谈不到防范或反制。
夺情丁忧不需要去找什么理论支撑,整个社会的道德准则摆在那里,张居正如何也洗不白。按照他们想来,这种舆论的形成已经是必然之事,张居正手段再厉害,也只能强行压制言论,不可能让言论对自己有利。
不想范进突出奇招,来了这么一手,把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带到其他方向。再加上张居正搞掉张翰的威权,导致在朝堂上形不成舆论压制。不少低品官员的注意力,也不自觉地被带到了黔国公案上。
一些言路上的官员,已经开始参劾沐朝弼行为不端,悖逆人伦,要求朝廷详查此事,将沐朝辅嫡母陈氏,正妻李氏接到江宁保护,再行查访。舆论的关注点,不知怎的就转到了云南,对张居正这事关注度严重下降,再想要舆论要天子改变命令便有些困难。
伍惟忠道:“如今看来,第三道夺情旨意我们挡不住,张居正一定会回阁办差。多亏尔瞻结交顾守拙,才让我们知道这次的事坏在谁手上。若非有他告知,我是绝对想不到范进居然有如此手段,看来奸相手下又要添个得力爪牙。将来对范进,可要提防一二。”
邹元标道:“不提将来只说当下,即便夺情圣旨真挡不住,我也不想让张居正这辅当的这么痛快。”
“尔瞻,你的胆气我是佩服的,但是为人做官,都要识时务。眼下大势在张,我辈应保全有用之躯留待后用,眼下去硬顶奸相,只怕白白害了自己,却于事无所补。”
邹元标正色道:“效之前辈所言是个正理,但是我辈既读圣贤书,岂可为趋炎附势,阿谀逢迎之事?设若奸相复职,我辈何以自处?若是听其驱驰,就等于是认可了夺情之议,与我辈主张大不相符,后世之人不知你我心意,只怕还要认为我们畏惧权势认同夺情,倾四海之水难洗污名。自古来文死谏,武死战。越是此时,我辈越该犯颜直谏,向天子直斥张贼之奸恶。让天子明白,朝廷之上,谁是忠臣,谁是奸党!即使眼下天子耳目为奸贼蒙蔽,等到亲政之后,自可明白张贼之奸恶,到时便知我辈之忠心。这份弹劾奏章,便是自证之物,不至于让后人以为我们是阿附张党的胆小鬼!”
他吸了口气又道:“何况,我也不是孤军。翰林院吴中行,检讨赵用贤二公,也有意上本,向万岁说明夺情之事万不可行。除此以外,我们手上还有最好的一个筹码。”
“谁?”
“顾实顾守拙。”邹元标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一阵风吹进公堂,让伍惟忠周身汗毛都有些倒竖。望着眼前英俊潇洒的邹元标,不知为何,总觉得往日那平易近人的笑容,此时看去竟是那般可怖。他什么时候与顾实交情到了这一步,又是靠什么手段,让顾实肯上本弹劾未来岳父?
与此同时,范进与李彩莲幽会的那栋小院内,一阵笑声从房间里传出来。若非亲眼得见,谁也不会相信,往日里高贵端庄不容冒犯的女神仙李夫人,此时却像个小姑娘似的,笑得前仰后合,全无平日风度。
她身上穿了一件紧身红色纱衣,衣料轻薄透明,有似于无,万万穿不到外间。也只有在爱郎面前才敢如此大胆装扮,把个宝相庄严的神女,尽化成一片痴心的小女人,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欢聚。
已经苦守了十六年的李彩莲,一朝得偿心愿,此时竟是有些食髓知味,明知道不该约会得过于频繁,却还是忍不住把范进叫来一诉相思之苦。范进在她面前向来是表现得柔情似水,为她按摩着身上,又讲笑话逗其开心。
等到笑过一阵之后,范进才道:“彩莲,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
即使成亲之后,那个老迈的丈夫也不曾如此称呼过她,范进的这个称呼让李彩莲越觉得,自己回到了年少之时,而这个英俊的男子,便是自己的丈夫。至少在这个小院内,自己可以做他的妻子,为了维持这种关系,保持这份浪漫,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主动地把范进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柔声道:“为了范郎,便是再辛苦,奴家也愿意。第三道夺情旨意多半已经上路了,奴家这差事办的还好?”
“无人可比。”
“那奴家便放心了,除了能服侍范郎以外,奴家总算是有点用处。人说赏罚分明,范郎会怎么奖赏奴家呢?”
“小生能报效彩莲的,便只有……这个。”范进说着话,手已经微微用力,李彩莲顺从地任其拿捏,低声道:“奴家想要得更多,趁着范郎尚未成亲,让奴家好好伺侯郎君几次吧。”
舆论能传播的这么快,除了东厂与锦衣卫的力量之外,西大乘教在里面挥的作用同样不可小看。李彩莲除了让教徒传播黔国公府的消息外,自己更是利用结交那些贵妇的机会,把黔国公府的事在这个圈子里大肆传播。
那些贵妇闲来无聊,最喜欢传播的便是这种闺门之事。由她们的口,把消息带给自己的丈夫家人,最后在上层圈子里,也可以形成舆论上的影响。
不少官员或是被夫人所左右,或是因李夫人的关系疑心这消息是宫中有意放出,开始放松对夺情一事的关注,改为关注黔国公事。至于京师里的豪门贵胄,也因为西大乘教的介入,对于张居正一事的跟进放缓了脚步。乃至在宫里,夺情圣旨下的这么快,也与李彩莲的奔走不可分割。
毕竟这是个迷信的时代,大乘教那套神仙理论,在民间乃至豪门都颇有市场。勋贵皇亲中信神佛的很多,这种教门人物的看法,往往也能左右一部分的观点。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这位被不少妇人当成神仙一样崇敬,认为其有宿慧仙骨的李夫人,此时正与范进做着另一种模式的神仙,如同狮子滚绣球一般滚做一团。
直到李彩莲没了力气,才腾出时间对范进道:“范郎,奴家已经在慈圣面前保了你一本,等到张江陵回朝,给天子讲学时,你在一旁伴读。这样范郎便可出入宫禁,奴家也可多看你几眼。”
给天子伴读的好处自不用多说,范进也心知,这位贵妇情人果然是给自己使了力气。眼下张居正回朝在即,自己立了这么大个功劳,在他内心里的砝码加了不少,至少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一味袒护顾实。这边又有了侍奉天子的际遇,一切正在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
志得意满的范进,越神勇,清风朗月也再次加入战团。天色渐渐黑了下去,正靠在一起说话的李彩莲忽然惊讶地说道:“怎么窗户纸这么亮?”
剩下几人看过去,果然见窗纸亮的出奇,范进下了床,推开窗户看出去,却见天空之中,一颗硕大的星辰拖着如同扫帚般的光尾,在夜空中缓慢划过。那星星既大且亮,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球,一眨一眨,俯视着人间芸芸众生。
李彩莲面色一变,惊叫道:“妖星!不好,是妖星!快给我衣服,我要回寺里去!妖星现世,这下麻烦了!”18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