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自幼时起便很懂事,受了委屈也尽量忍着,因他自幼失怙,内心被催熟得极快。他必须将喜怒哀乐都压在心底,轻易不予人知。但在苏麻面前,他可以稍微的放开自己。
苏麻也就记下了他那些透露情绪的小动作。
比如刚才,那是康熙才会有的小动作,一模一样的。
苏麻顿时有一瞬间的惊愕。她眨眨眼睛望清眼前的人,叹了口气之后扶稳他安慰道:“你别这样。皇上不待见你,你更不能这样。”
她想也许是贱婢和皇帝接近次数太多,竟已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模仿了他。幸好这只有她知道,否则将是大逆不道的罪过。实际上前次康熙在浣衣局袭击娜仁的事情她已知晓,她不能放任贱婢这样不知进退了。
从前太皇太后因为不放心,在浣衣局也放了暗哨,只不过她们一向是先向苏麻报告的。若苏麻裁定不可说,她们便也不报告给太皇太后。
娜仁受伤之事,苏麻为康熙瞒了下来。本想管一管,但后来无事,她便以为是良妃慈悲管束了那些人,于是也就不多事了。不过也知道事态十分严重,康熙在浣衣局树敌越多便越危险。今夜伤成这样,若还回到那儿,肯定便是九死一生。
她打发了卓玛后,告诉康熙要带他回到自己的住处过夜。
苏麻在宫里有单独的院子,而且最近几天不在慈宁宫上夜,不必担心会被识破。
这事自是要保密的。苏麻打发卓玛离开才和康熙说。她相信他会明白她的好意。
康熙抬眼瞟了瞟自己惨重的伤,拒绝了。
苏麻越是说良妃不会来,他越是想试一试最终的结果。刚才苏麻的话提醒了他。他应该待良妃柔顺些。他盘算着如今距离他想要的那个时间点,时间是够用的。
倘若确实如此,他倒不妨利用这件事,搏一搏她的心。
只有得到她的信任,他行事才更方便。否则像现在这样盯得这么紧,凭他这样虚弱的身体,没法跟她斗下去。
现在良妃占了他的位置,拥有无上的权力,他要成功必须首先在她这里占到便宜。
若是她心疼他,他就好办得多了。
良妃以前是那么低贱的身份,看着他受苦就该惶恐至极了,哪还能不感动?
康熙这么想着,避开了苏麻和小魏子,安静的站到了墙边。
月光温柔的为他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显得他充满了柔情和温驯。可是这样静谧的面容下包含着的却是躁动的不甘的心。
他终究不是奴才,这样的诚意已经让他付出了极大的尊严。
他在等。
苏麻和小魏子心中感叹他太倔了,都不放心的这么陪了下去。
……
悠长的身影在墙上打着弯,越来越接近这里了。康熙惊喜的眨着眼睛,却忍耐着不转头。
苏麻和小魏子一望便即刻跪倒,无声的接驾。
良妃正好不想听见什么动静,既是他们默契,她便只轻轻的抬了抬手。
她只带了一个提灯笼的小太监。
本来打定主意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劝服自己。她到底还想知道康熙此刻会是什么模样。
当她停在康熙面前时,康熙通红的脸上现出一丝柔和的笑容来。
他终是转过了眼睛,去看她。
这是他第一次没用主子的心情面对她,这也是他第一次用较为平等的感情去看待她。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很欢喜。
她来了,他就欢喜。
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可是这一刻的安静代表了一切。
这样的默契也不用告诉别人。
站在一边的苏麻微妙的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一种深深的羁绊,绝不仅是爱与恨能够说明白的。
他们二人的眼中都有了些许湿意。却也是都没有落下泪来。
苏麻的心思却是绕了好几个弯。
她发现,似乎不只是贱婢变了,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变了。
她的身上不再像往日那样充满着凝重的威压之气,而是在宁静中有那么一丝柔和。但这点柔和却也是被巨大的怨恨压抑着,寻常瞧不出来。
这种怨恨和以往皇帝对待贱婢时不一样,要比那强烈得多。不像是短短几年就能演变出来的。
苏麻想起了关于乾清宫的一些事。
听说乾清宫换了不少人,昔日眼熟的内卫也不见了,这不免有些奇怪。
有人说换人是因为梁九功被撤离,所以李德全乘机做下手脚培植自己的势力。而内卫,大家都知道他们受过刑,大概等养好了伤就会回来了吧。
但苏麻喇姑不太相信,若只是李德全的所为,皇帝不会答应的,规矩也不允许。
她回想着良妃上回到慈宁宫的样子,那会儿她便有了感觉,现在仔细又瞧着,皇帝的确和往日不一样,但是哪儿不一样,她又想不出来了。
她只觉得,皇帝变得比以往都沉默,心思也更加难以捉摸。
她和她之间似乎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了。
感觉是很微妙的,需要更多的证据。
苏麻不由的把目光投在眼前的两人身上,来回的转换着。然而奇怪的是,不论是对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她都能找出熟悉的感觉来。
怎么会是这样,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
苏麻紧张的追寻着,找不出答案,正在她感到害怕的时候,突然听到“啪”的一声。
良妃的脚踏中了掉在地上的一支蜡烛,顿时碎裂了许多粉末。
苏麻急忙抬手去拉康熙的袖子,希望他跪下请罪。
康熙知道这不是良妃愤怒的表示,而只是她在掩藏着内心的激动。
他低下眼帘,轻声应和:“苏麻嬷嬷,我有些话单独和皇上说。”
苏麻感到惊愕。因为这句话并不是商量的口气而只是命令。奇怪的是,它拥有着不容拒绝的魄力。苏麻竟有些不由自主的便要照做了。只是突然一回神想起良妃还没有发话,才又停了下来。
小魏子也是吓出了一身汗,直觉遇到了奇怪的事情。
良妃叹口气,眸光一扫应允了他们。
提灯的太监放下了灯笼,随他们一起离开了。在这些人不见影子之后,康熙咳了一声,以略带沙哑的嗓子跟良妃说道:“既然你来了,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和她一样复杂。
他看着良妃宁静无波的眉眼叹气道:“不管你是为着来看笑话还是为着来救我。我都欢喜。”
说完了,他又有点后悔。
他怎么了,怎么就是想要刺激她呢。
这样是没法子打动她的。
可是君无戏言话已出口不好改了,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也知道,我差你一个结果。”康熙知道良妃其实并不是光想知道他是不是甘于忍受,而是,曾经在她受苦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他想了想,弯腰捡起了一支蜡烛,走到燃烧的灯笼边挪开了灯罩。
他小心的接引了烛火,走回到良妃的身旁。
良妃淡漠的看着他把手臂伸过来。
康熙的另一只手把燃着的蜡烛交给她。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认真,仿佛他在请求的是一件礼物而非痛苦。良妃不理他,康熙就那样伸着手任凭蜡泪滴下来,滴在他不久之前的水泡上,混着他的血发出声音。
烛火的映照下,良妃眼中缠绕的红丝更多了,神色变得有些戚楚。
那些悲伤都在她的身上,到处都是。
他看着她,突然心里揪得很疼,那些想埋藏起来的话就这么出了口。
“这是还给你的。那天晚上其实我也……”康熙激荡的诉说回忆中的情感。他希望这样的伤痛能够为他们带来和解:“或许你会觉得毫无意义,其实,那晚,我想过要救你。不管你信不信,如果蜡烛掉下来我就会,我会罚你跪在地上到天亮,但我不会让你再忍下去。”
他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也许这样的回答会让他得到更多的痛苦,但他不后悔。
他知道,其实这才是良妃来见他真正的原因。
他充满期待的看着她,他已经讲完了,是轮到良妃给他一个结果的时候。
她会懂的,她也会相信的。抱着这样的信念,他的心砰砰乱跳。
他这么多年都没这么紧张过。比国家大事还要令他在意。
良妃平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冷冷一笑,转身毫不犹豫的走掉了。
看着她的背影,康熙突然之间如同被抽走了力气。
他看着已经溃烂的手臂,突然感到被撕裂的其实是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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