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都今山的大战证明了一句后世的名言,战争就是一台绞肉机。
无数人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生命,鲜血染红了肥美的草场,远远看去如同下过一场血雨,入眼即是刺眼的猩红。空气中的血腥味吓走了高空盘旋的雄鹰,尸体与残骸就像平地而起的山头,欲与山峦比高。
三天三夜的连番激战,不少于六万人在这场战争中丧生。其中有六成以上,是突厥人。
这几乎可以说是大唐文治五十年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争。就算是上一次裴行俭亲自指挥的那一场三十万大军参战的平叛之战,也没有斩获这么多的敌首,当时更多的突厥人是被打散和投降了。
在清点战场的时候,程务挺和他麾下的唐军将士都有些震惊。他们仿佛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面对敌人,薛绍比儒生出身裴行俭还要更加冷酷更加决绝!毫无疑问,在薛绍温文如玉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杀伐果断的战士之心!
俘虏的突厥人仍是多于战死的。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无不胆肝俱裂再无敢战之心。其实,就算是得胜的唐军与铁勒兵,也有不少人在这样一片血火河山面前产生后怕与颤抖。
但凡生物的灵魂深处,都对同类的鲜血与死亡有着本能的畏惧。人类也不列外,哪怕他是一名无畏的战士。
于都今山,已成修罗地狱。清点战场之时呕吐甚至晕厥过去的军士,大有其人!
战场清理与俘虏收押进行到第二天,薛绍带着他的亲卫,和伏念一同到了于都今山。
程务挺带着大小将战排成了整齐的队列,一同出迎。薛绍的将旗刚刚走入营盘辕门之时,金鼓齐鸣,除程务挺外所有将弁全体单膝半跪于地抱拳而拜,全军将士高举兵戈齐声山呼,吼声震荡百里。
这是军中至高无上的礼仪,哪怕是主帅裴行俭亲临此地,也不过如此!
面对数万大军摆出的这样的一个大阵势,薛绍深呼吸,将一股弥散在空气中的浓烈血腥味吸入了肺中。若非前世做为“血狼”之时就习惯了这样的血腥味,薛绍当场就会滚落下马呕吐起来,在数万大军面前威严尽堕。
在薛绍接受数万大军的欢呼与膜拜之时,伏念却是一翻身就掉下了马来,当场人事不省。军医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他救醒,结果伏念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吐出一股浓血,喃喃的喊了一声“苍天哪,这就是你对突厥的惩罚吗?!”
薛绍和程务挺等人围在他身边,有个副将冷唆唆的回了一句,“如果你冥顽不灵,这个惩罚就还没有结束!我们手下,还有四万多突厥俘虏!!”
伏念猛瞪那副将一眼,再吐一口浓血,又晕厥了过去。
程务挺很恼火,一脚就对那副将踢了过去,“要你小子多嘴!吓死他怎么办?”
薛绍很平静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吵闹,说道:“伏念是个意志刚强之人,不会有事的。医官,请你好生医救于他。传我将令,不许任何人再打扰伏念。”
“是!”
……
黄昏,薛绍驻马立在于都今山大战场前的一片高坡之上,劲风猎猎,旌旗翻卷。
残阳斜照浴血的草原,一片光怪陆离,宛如阴火腾腾孤魂飞荡的冥界鬼域。
于都今山的南麓,烧起了很多大堆的火……用来处理尸首。
汉人也好,胡人也罢,都将变成草木的养份。烈火会将他们的魂魄,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薛绍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眯了起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战争!
“我痛恨战争。”站在薛绍身边的程务挺,突然冷不丁的说出这一句。
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
“可是这话说出去,没人会相信。”程务挺的语调出奇的平静,这一刻他不再像是那个令敌闻风丧胆的古之恶来,更像是一名充满了浪漫与忧伤的诗人。
薛绍回头,对着程务挺淡淡的一笑。
程务挺也很是诡奇的微然一笑。
这样无奈又沧桑的笑容,就像是军人的慈悲与悲悯,永远只有军人自己才会懂。
“恶来将军,我们该考虑战后的事情了!”薛绍大喝一声,仿佛是喝走了所有笼罩在大家心头的阴霾。
“我就剩下一句话可说――听你的!”程务挺呵呵一笑,前所未有的坦然。从这一场北伐开始,他一直紧绷的神经和心中沉积的压力仿佛全在这一笑之中,突然释放开来。
话刚落音,程务挺突然浑身一软瘫倒在地,晕厥过去。
薛绍吓了一跳,慌忙对他实行急救。所幸,程务挺并无性命之虞,薛绍不禁抹了一把冷汗,长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才发现,晕厥的程务挺有些病态发白的脸上,仍旧挂着释然又欣慰的笑容。
次日,伏念与程务挺几乎是在同时苏醒过来,两人在苏醒第一时间不约而同问起――薛绍呢?
薛绍让程务挺的儿子程齐之好生照看他父亲,自己去见了伏念。
伏念面色青灰的躺着,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二十岁,连眼神都是空洞无神的,怔怔的看着薛绍走进来,眼睛一眨不眨。
薛绍安静的坐在了他的榻前。
“薛将军,眼前的伏尸百里,就是你想要的么?”伏念的声音很是嘶哑。
“几个月前,成群的突厥人在攻陷朔代二州之后屠杀手无寸铁的汉人,烧毁城池劫掠村庄,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如果你见过那样的情景,就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薛绍说得很平静。
“你是在刻意报负?”伏念眼神如刀。
薛绍淡然得像是闲话家常,“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战争就意味着死人!”
“几万人的尸体在于都今山的脚下燃烧,你竟能如此平静?”伏念的语音突然提高。
薛绍眉头一拧,“这种话已经没有意义去讨论了,因为它已经是现实,不可改变。”
“呼……”伏念长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我生平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理智与务实的汉人,你简直理智到冷酷、务实到恐怖!”
“军人的天职,就是杀敌。”薛绍仍是平静,“如果有选择,我希望天下永远没有战争!”
“看来你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被任何唇枪舌剑所能说动的了。”伏念仿佛真是绝望了,“说吧,我还能做什么?”
“出面招降所有的草原部落首领。”薛绍说道,“然后,你们所有人和我一起去朔州。我是指,愿意归降的。”
“那不降的呢?”伏念死盯着薛绍。
薛绍,呵呵一笑。
伏念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深呼吸,再问道:“你打算如此处置归降的俘虏?”
薛绍吁了一口气,“这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我只是一名行军长史,只管战场上的事情。等我将你们带到朔州,我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
伏念沉默了半晌,突然说了一句,“你是我见过的汉人当中,最为纯粹的一名军人。”
“这算是夸奖么?”薛绍似笑非笑的说道。
“除非牧民会去赞美吃掉了羊羔的恶狼。”伏念说完,闭上了眼睛。
“在我看来,‘在其位谋其事’――就如同狼吃羊一样,理当成为一种天性与本能!”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走出伏念的帐篷,发现帐篷外面很多将军都在看着他,程务挺也在其中,由他儿子程齐之扶着。
“诸位袍泽,找我有事吗?”薛绍有点惊讶。
“请薛长史,受我等一拜!”
毫无征兆的,程务挺等人突然拜倒下来。
“这是为何?”薛绍连忙上前去搀扶程务挺,可是他很倔强的跪着不肯起来。
“兄弟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薛绍大声的吼叫,没人理,这些将军们仍是死死跪着。
薛绍感觉很是莫名其妙,大喝一声,“程齐之,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程齐之也随他父亲一同跪着,说道:“薛长史,这些都是以往家父的旧部,朔州一战生还下来的将士。他们特意前来感谢你,是因你出谋划策打胜了这一仗,为死难于朔州的一万多名生死兄弟,报了仇!”
薛绍无奈的苦笑了两声,用力扶起程务挺来,“恶来将军,你我皆是军旅武夫,陷阵杀敌保家卫国是本份。我做这一切都是职责所在,并没有恩惠施加给你们。万莫如此!”
程务挺说道:“薛长史,我等皆是粗莽武夫,要么大字不识一个要么读书不多,我们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们只知道快意恩仇和士为知己者死,谁杀我兄弟,我必杀之以后快!现在你帮我们做到了这一切,你就是我们的恩人。今后谁敢伤你,我等兄弟戮力击之,不死不灭!”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好吧,兄弟们的这份情意,我都领下了!”
“再拜薛长史!”程务挺大喝一声,“此恩不报,死无全尸!――此为誓!”
众将弁一同大喝,“此恩不报,死无全尸!――此为誓!”
薛绍拍了拍额头无奈的摇头苦笑,在突厥人的眼里,我是吃人的魔鬼;在程务挺这些人看来,我却是恩泽人间的天使!
……
于都今山一战,让整个草原陷入了一片风声鹤唳与草木皆兵的恐惧之中。死伤数万人的战争,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草原上出现了。至此,刚刚强势堀起的突厥反叛势力被彻底打散,余下很多的草原部族无不望风归降,包括那些做了俘虏的突厥人在内。“帮”着唐军打了一仗的薛延陀部族也夹着尾巴卖起乖来,把剿获的许多战利品和抓获的突厥俘虏,一并拿来交给程务挺和薛绍处置。
恶来早已名声在外,从此更加威震敌胆;与此同时,薛绍的大名开始响彻在草原之上,如神霆掠地、惊雷贯耳!
正当薛绍忙于处理战后事宜之时,一匹快马带来了裴行俭的亲笔书信。
书信简略,裴行俭让薛绍抛下手头一切事宜迅速赶回朔州――有朝廷使者到了!
薛绍知道,自己从军征战的日子,现在将要告一段落了。长安那边,一场婚礼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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