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郭元振这副猥琐又奴才的滑稽样子,薛绍真是哭笑不得,很想大嘴巴抽他,又很想捧腹大笑。
但都忍住了。
“怎么,等着我来揍你,还是用军法处决于你?”薛绍板着一张臭脸,很凶恶。
“你要揍,那就揍吧!”郭元振撇着脸,可怜兮兮的道,“要军法处斩,那也行。反正我这条烂命早就已经交给你了。如何处置,都是你的权力!”
“贱人,你给我起来!”薛绍既好笑又好气,上前一把捉住他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脸对着脸沉声低喝道,“为何打晕我,再假冒我去冲锋?我就那么贪生怕死,轮得到你来做我的替身吗?”
“不不,不是!当然不是了!”郭元振哭丧着脸,小心翼翼的道,“我们是少帅的兵,全都有种!我们全军上下包括萧至忠那样的文吏在内,就没有一个是怕死的!将者军之魂,这一切当然都得归功于少帅!”
“少拍马屁!”薛绍的脸色沉了下来,“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这一仗我确实贪生怕死的当了逃兵,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郭元振仍是那副贱兮兮的样子,小声说道,“刀剑无眼,少帅纵然英勇无畏,万一有个闪失,你固然是壮烈勋国了,但同时也就等于是帮助白铁余声威大震啊!再者世人和后人也会认为,大唐的驸马和行军总管兼钦差黜置使居然死在了一介肖小白铁余的手里,那多丢人啊!少帅就算是英勇勋国了,恐怕也会在史书上留下一则笑柄吧?”
“……”薛绍无语以对,郭元振的确考虑得比较深远。
“所以,怕不怕死是一回事;能不能死,完全是另一回事!”郭元振小心翼翼的道,“少帅,你说,我说得对也不对?”
薛绍松开了他,叹了一口气坐到了郭元振的床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对吧?”
“嘿嘿,少帅英明神武智深如海,我怎么能猜到呢?”郭元振贱贱的笑着,膝盖撑地的爬到薛绍身边,很是奴才的给他锤起了腿。
“起开!弄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薛绍没好气的把他推开,板着脸说道,“别跟我嬉皮笑脸的,好好说话。”
“好吧,好吧!”郭元振如蒙大赦的爬起身来,开始飞快的穿衣服。
薛绍看到他这副鬼样子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很显然,这个家伙在使劲了浑身的解数想要逃脱一顿胖揍,或是免除军法处置。毕竟,“袭击官长”这种事情在军队里绝对是够得上杀头的罪名!
等郭元振换好了衣服,薛绍让他坐了下来,说道:“郭元振,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这一次的城平一战,你是不是认为我做得过头了?”
郭元振转了转眼珠子,“没有。”
“信不信,我军法砍了你?”
“有、有!确实过头了!”郭元振做惊怕状,连声答道。
薛绍轻叹了一声,“我知道,这一次我亏欠了太多的人命。很多坟都要葬在我的心里,永世没有墓碑。”
郭元振终于不再嬉笑了,小声道:“少帅,是战争,就会要死人。这是你第一次担纲主帅领兵出征,心里会有一些杂念,也属正常。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裴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你是在说,我妇人之仁?”薛绍说道。
“不是。”郭元振说道,“我们都已经参与过一次北伐大战役了,见过不少死人。我们都不怕死,也都亲手杀过人。妇人之仁这样的字眼,早就与我们无关。只是这一次的城平之战,少帅采取了一个比较极端的打法,葬送好些人命。因此,有了一些良心不安。”
“你总算是说实话了。”薛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郭元振,你既是我的副手,也是我的兄弟。薛楚玉不在,这些贴心的话我只能跟你说。你心里怎么想的,就都说出来吧!”
郭元振轻轻的点了点头,坐到了薛绍身边来,小声的说道:“其实这一次出征,就算少帅高坐在延州城里毫不作为,也照样能够平定白铁余。”
薛绍眉头轻皱,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只要我耐心的等着,夏州都督王方翼就会把白铁余的人头乖乖的献给我,让我带着它回长安去领赏受封。”
“王方翼与天后的关系,想必少帅是心知肚明了。因此,等仗打完了王方翼肯定会这样告诉朝廷,是主帅薛绍指挥得当作战英勇,平定了这一次的叛乱。所有的功劳,都该归得薛绍所有。”郭元振小心翼翼的道:“但我知道,那样的结果完全不是少帅想要的。否则,我们又何必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不远千里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受罪呢?”
薛绍苦笑了一声,说道:“天后让我不远千里的跑到西北来吃这一碗嗟来之食,吃完了就回朝领赏受封。她老人家心里清楚,王方翼一定会很听话很会做事,会把这碗嗟来之食做得又香又甜,让我吃得又饱又体面!”
“可是少帅,分明就不是那种爱吃嗟来之食的人物。”郭元振也苦笑了一声,说道,“刚出长安,少帅就顶风冒雪一路催促带着我们拼命赶路,不就是想要赶在朝廷的圣令到达王方翼的手上之前,自己先和白铁余交一交手么?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一仗肯定会打得很艰苦很凶险。因为我们手上没什么东西,兵马、钱粮、军械、了解敌情,要什么缺什么,我们甚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尽管如此,少帅你还是想要亲手干掉白铁余,坚决不吃那碗嗟来之食!”
“我是不是很自私?”薛绍凄迷的笑了一笑,声音有些低沉,“为了自己的尊严和荣誉,我害死了那么多的人?郭安和他麾下的那些土兵,个个都是重情义轻生死的好汉。他们甚至还不认识我,就已经把性命全都交给了我。我却真的派他们去送死了,死得一点音信都没有,连壮怀激烈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但唯一做成的事情,就是在开战之初打乱了敌军大营里的部署并吸引了他们的布防兵力,为主力袭营减少了损失!”
“哪有那么多的壮怀激烈和死得其所?”郭元振轻叹一声,“每一场战役,都会有很多人死于无名甚至死于窝囊,真正成为了英雄的只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每一个英雄的脚下都踩着无数袍泽的尸骨。老话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这是每一名军人都要面对的宿命!”
“郭元振,我是不是变了?”薛绍突然问道。
郭元振略微一怔,眨了眨眼睛,“少帅是指哪方面?”
“很多方面。”薛绍说道,“从北伐结束回到长安开始直到今天,我感觉我变了,我都快要不认识我自己了。城平之战这样的打法,以前的我是绝对接受不了的。可是那天我明知道会有牺牲会有浪费,我还是接受了郭安的请战……我甚至等着有人主动出来请战!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得如此的残忍和冷血?”
郭元振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满满的都是苦涩,“少帅,你是卫公传人,是正统传承的兵家大者。我想裴公在传你兵法的时候一定跟你说过,兵者凶器,那是杀人的玩艺儿!都要杀人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的道义和情义可讲?身为一名主帅最应该对战争的胜负负责,不择手段的获得胜利才是他最该做的事情。所以,他必须接受很多的残忍和无奈。有些时候为了全局的胜利,主帅甚至要主动去做一些残酷和冷血的事情……这他娘的,就是战争!”
薛绍沉默了。
这他娘的,就是战争!
八个字,道尽所有军人心中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无奈。
其实这些道理,薛绍全都懂。他甚至在前世,就已经懂了。只不过那时候他是一匹孤狼,自己只负责自己的一条性命,差不多就行了。可是现在,太多的人把性命交给了自己。自己固然要对整场战争的胜负负责,但自己真的能够做到战争需要的残忍与冷血吗?
想要成就大事,就真的必须要冷酷无情么?
薛绍现在知道,一名出色的统帅需要的不仅仅是高超的兵法和睿智的头脑,更需要一颗承受压力的大心脏!
“少帅,我现在特别想知道,夏州都督王方翼得知你已经独自打下城平之后,会是何样的心情?”郭元振看到薛绍闷闷不乐,说起了这事。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我不想知道。我的事情,与他无关。”
“哪能与他无关呢?”郭元振笑嘻嘻的说道,“其实,朝廷、二圣与宰相官僚们只关心奏折上写的那个战争的结果,所有的伤亡在他们眼里都只是冷冰冰的数字而已。所以,朝廷上的那些人怎么看待城平一战,倒还只是其次。他们甚至早就知道,你此战必胜只等着立功受赏了。到头来,军队里的将军们从此怎么看待少帅,这才是最重要的!――少帅拼死也不吃那碗嗟来之食,自己凭本事吃饱自己,不就是为了真正的证明自己一回么?一名将军的名气与威信,只能凭借战绩来获取,别无二法!”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郭元振,你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什么事情也瞒不了你。你知道得这么多,我是不是应该考虑杀人灭口呢?”
“别别别!――我只是一条蛔虫,一条微不足道又忠心耿耿的蛔虫!”郭元振又恢复那副死贱样,像条哈趴狗一样的拱手作揖,嬉皮笑脸的道,“少帅,咱们该去干正事了!还有大斌、绥德这两个县城没有归复,就都交给我吧?我只要五个团,五个团的兵力,我就能把这两个县通通拿下,献到少帅麾下!……我我我,我将功折罪!”
“四个团!”薛绍冷冷的说了一句,抬脚往外走。
“四个团?八百人也够!”郭元振在薛绍身后嬉皮笑脸的大声叫道,“但我全要老兵,其中还必须有一个团的掠阵轻骑!我还要二十挺云梯、三十张攻城劲弩和一千民夫运送辎重!”
薛绍不答话,一边暗笑一边往外走,他居然像菜市场卖蔬菜的大妈那样跟我讨价还价,真是个十足的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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