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有意在官署里多等了一会儿,到了掌灯时分姚元崇才从宫里回来。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个须发苍苍但精神很健旺的老人家。
“尚书还没走?正好!”姚元崇见了薛绍忙道,“属下正准备带这位老先生去你府上寻你。”
那老人进来的时候薛绍就闻到了一股药香味,便问道:“老先生是医郎?”
“老朽正是。”
姚元崇上前来道:“太后听说你病了,特意派了这位诸葛老先生来给你瞧病。诸葛老先生官拜尚药局奉御,现在专为太后和陛下诊疗,可以说是宫里的首席御医。”
薛绍眨了眨眼睛,“有劳太后费心了,我没什么大恙,就有有些疲累了。方才在官署里歇了一天,已经恢复如初——难为老人家,白走一趟了。”
诸葛御医平静问道:“驸马当真不用瞧了?”
“当真不用。”
“既如此,老朽告辞了。”
薛绍叫王昱送客,临走时没忘了给老人家封个利是红包。宫里的首席御医,哪能让人白跑一趟呢!
姚元崇当然也知道薛绍并没有什么大病,但他也更加知道自己带着诸葛御医来白跑这一趟,并非多余。因为他仿佛嗅出了一丝的怪味,太后和驸马之间,好像……
“元之,我有事问你。请坐。”
姚元崇连忙坐了下来,“尚书请讲。”
“今天的朝会都议了一什么,这么晚才散?”薛绍问道。
姚元崇皱眉寻思了片刻,说道:“今天商议的事情是比较多。主要是讨论科举春闱和殿试的事情。”
“殿试?”
姚元崇点了点头,“太后今天说了,大约在三十年前,先帝曾有一次在大殿上开科举士,并亲自监考选拔人才。她认为这是一个极佳的创举,非常有利于选拔出隐藏在民间的才能之士,尤其是那些出身卑微无处投放公卷、很难步入春闱考场、一辈子都很难脱颖而出但又真正富有才华的寒门弟子。因此,她准备旧事重提并将它做为一项特殊的人才选拔制度,坚持下来。”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心想在武则天的执政生涯当中,最大的亮点之一就是她打破旧有的门阀用人制度,广纳寒门子弟入朝为官。这样做对她来说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因为李唐皇族经营这么多年,全靠各个政治大门阀的鼎力支持,其中就包括汾阴薛氏一族。李唐建国的这些年来,薛氏可是没少出宰相名臣,当然也出了不止一个驸马。
武则天想要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力量,就必须要冲破这些门阀对政治和权力的垄断——破格提拔有才华的寒门子弟入朝为官,绝对是最佳途径。这些人在朝中没有背|景没有根基,受了武则天的常识与提拔之恩,必然为之尽效死力。
薛绍在思考时,姚元崇就一直忐忑不安的看他的脸色。薛绍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你老瞧着我干什么?”
姚元崇尴尬的笑了一笑,小声道:“殿试取仕,将会越过科举春闱的选拔和三省六部和所有审核程序,及第之人当场封官。这样一来,大臣推荐的公卷和高宦名门的荫恩封官,必然受到莫大的冲击……”
“你是想说,我身为汾阴薛氏的一员理当反对殿试一举,对吧?”薛绍主动说破了。
姚元崇苦笑的点了点头,“属下至今记得,当年正是尚书劝属下潜心攻书、参加科考。并将属下的公卷投在了当时的户部侍郎薛克构的门下。属下能有今日,全拜尚书所赐。细细一回想,当初属下也是极力的反感目前的科考与取仕制度。但为何到了现在,武太后推行殿试要破格在寒门子弟当中取仕了,这正是我当初迫切渴望的,我却为何一点都不高兴呢?”
薛绍笑了,“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投卷无门的寒门子弟,而是有人找你投卷的当朝四品侍郎了。”
姚元崇的脸顿时红了,连连点头称是。
“元之,站在利益的角度,我或许是应该反对殿试。但是站在公正的角度,殿试其实是一件好事情。”薛绍说道,“虽然我自己也是一名贵族子弟,当初就是凭借着血统和出身谋得入仕和晋升之路。但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有很多的贵族子弟无才无德却凭借着祖辈的荫恩而当上大官。这样的官有不少,良莠不齐则是必然。最近有很多贪赃枉法、渎职无能的庸官俗吏都被罢黜了。你莫非看不到吗?”
姚元崇稍稍吸了一口凉气,心照不宣的和对薛绍对视了一眼,点头。
最近御史台和牧院的人都很忙,忙得京城一片白色恐怖,忙到天下一片惶恐。他们固然是铲除了很多武太后的反对者,但也确实纠察和处理了很多的贪官污吏。这样的“整肃吏治”固然是为政治|斗争服务,但主要针对的是官僚系统,对平民百姓是没有造成太大困扰的。并且,最近的确是查处了大量的贪官污吏,百姓们拍手叫好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你有什么想法?”薛绍想问一下姚元崇的态度。
姚元崇想了一想,说道:“属下以为,武太后目前正在推行的整肃吏治,虽有偏颇之处,但同时也是富成效的。如今她又想要推行殿试,由此不难看出,她是想要尽可能多的选拔优秀的人才为国效力,由此达成精英治国的局面。”
“你有这样的觉悟,那就对了。”薛绍认真的说道,“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我们在朝为官不能老想着自己的利益,从而固步自封墨守成规。太后想要推行的殿试和我力倡的武举,这都是新鲜事物,最初都会遭到强烈的反对。但从长远来看,这二者都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好举措。”
“对。”姚元崇深以为然的点头,“同是为了达到,精英治国的目的!”
薛绍微笑点头,“元之,现在我们都可以算作是当朝重臣了。我们可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而沦为顽固守旧的腐朽力量从而阻碍历史的前进。虽然短时间内这样的守旧力量会显得十分强大,但从长远来看,这样的顽固与腐朽是一定会被淘汰与取代的。下场,也一定很惨。”
“读史书以明志,尚书所言正合王道,属下谨受教。”姚元崇拱手而拜,但莫名的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他难道是在暗示,让我不要和那些李唐的皇族和守旧老臣们走得太近,以免惹火烧身吗?
“殿试,我是极力拥护并支持的。”薛绍算是下了一个结论,再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哦,有!”姚元崇连忙说道,“还有一件大事,争论了很久。朝堂之上,甚至一度吵了起来。”
薛绍一皱眉,“何事?”
“就是有人上书弹劾,说……”姚元崇有些犹豫。
薛绍不耐烦了,“你不愿说,别人也会告诉我。”
“弹劾你!”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这事一点都不新鲜,我一年到头总得被弹劾十次八次的——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这次的弹劾倒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目前的一种不合制度的现状。”姚元崇说道,“就是说你身为兵部尚书,既管着全国的将军和军务,本身又兼任了统兵将军,同时还手握紫金鱼符。这是绝对不合我朝兵制的。”
“不管他是谁,这一次他弹劾得对。”薛绍点了点头,说道:“按我朝兵制但凡要发动兵马,必然先由中书门下发出圣旨下达兵部,兵部堪发调兵兵符。行军道总管必须同时手持圣旨和兵符,才能调动兵马。而且打完仗后,将归于朝兵散于府,兵符也要交回兵部保管。”
“正是如此。”姚元崇说道,“但是现在尚书你已经掌握了可以直接代表圣旨发令的至高军令紫金鱼符,同时你又兼领洛水大军和御林军的统兵之权,就连兵部也无法对你构成任何的钳制。所以……”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我想问一下,谁弹劾的?”
“宋璟。”姚元崇苦笑的叹息了一声,“这小子真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今日朝堂之上,他甚至和武太后据理力争的大吵了起来。武太后说薛子镇国这是当务之急,同是也是权宜之计,这就必须有所变通。但宋璟他就是不变通,他就是要拼命的坚持原则。吵到最后仍是没争出个输赢,谁也说服不了他,谁也拿他没辄。武太后都气得涨红了脸,宋璟仍是死犟着寸步不让。你说……这这!”
“这傻小子!”薛绍笑着摇了摇头,心说宋璟啊宋璟,虽说你这次弹劾我出于维持制度的一颗公心,是占了正道理。但是你好像又被人当枪使了——这是有人想要罢去我的兵权哪!
“还有事吗?”薛绍问。
姚元崇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有——还又是跟你有关的。”
薛绍便笑了,“看来我今天没去上朝是明智的选择。那些人当着我面,未必会真的跳出来。”
“会,一定会。”姚元崇信誓旦旦的说道,“那人可不寻常,他就像是一条绝对忠于主人的猎犬,主人让他咬谁他就咬谁,哪里还会去管咬的那人是什么身份?”
薛绍笑了,“有酷吏弹劾我?”
“监察御史,来子珣。”姚元崇皱眉,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道,“他弹劾你,身为外廷官员却私下勾联内廷宫妃上官婉儿,这是触犯宫规辱及先帝。再加上你执掌兵权串通内廷,由此又多了一条‘拥兵不轨’的莫须有之罪。”
“咦!”薛绍非常不惊反倒是笑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条狗好像是武承嗣养的吧?他现在跟着索元礼在牧院当差,因此人称‘牧犬’是也?”
姚元崇苦笑不已,“尚书,摊上了这样的大事,你还笑得出来?”
薛绍大笑,出门而去。
姚元崇惊问道:“尚书要去哪里?”
“当然是主动投案,去牧院受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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