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奔一向自恃烂命一条万事无可惧,从懂事的第一天起也就没真的怕过谁。但是至从他报名从军之后,他先后遇到了他一生中最敬畏的两个人,一个是薛绍,另一个则是他的义父李谨行。
前者视他为亲兄弟与他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后者则是让他生平头一次的感受到亲情的味道。
现在李谨行早已过世,牛奔固执的认为自己在这世上还有唯一的一个亲人,那就是薛绍。
所以牛奔非常的痛恨玄云子,恨到骨子里,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再一脚一脚的跺进泥土里连颜色都分不出来。因为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天下没人能够出手行刺薛绍,否则就必须死得连渣儿都不剩!
怀惴着这样的不甘和怒火,牛奔和段锋各自抱了一床被褥走进了玄云子的草庐里,席地一铺,他们今晚就得此过夜了。
而薛绍则是和玄云子坐在了火堆边,一人抱着一坛“毒酒”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痛饮。
牛奔哪里睡得着?
他猫着腰凑到了窗边,眯着铜铃般的大眼朝外面瞅。
“别看了。”段锋很是泰然的枕着双臂仰头看天,淡淡道,“少时又要遭来一顿痛骂。”
“被骂一顿,总好过被那疯婆娘害了少帅的强!”牛奔恨得牙痒痒的在碎碎念,“俺就不明白了,少帅一向英明神武,这回咋的就中了这疯婆娘的毒,凡事都随了她的性子呢?”
“你若是能懂,你就是蓝田公子当朝驸马了。”段锋在冷笑。
“你懂?!”牛奔没好气的回骂,“那你咋不跟我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声音稍大了一些,庐外马上传来薛绍的厉斥,“关窗睡觉,否则滚下山去!”
牛奔慌忙关上窗户连滚带爬的回了地塌上,扯过被子捂头盖脸的把自己遮住,大声叫道:“睡了、睡了!”
段锋使劲个笑,“我就说吧,你非要去触这个霉头。”
牛奔斗然冒出头来,“要俺说,那疯婆娘就是欠干!――天下的女人都欠干!”
“别胡说了。”段锋淡定的劝他,“你明明就一点都不懂女人。”
“又是你懂!”牛奔瞪大了一对铜铃般的眼睛,“女人就是干了就老实,尤其是玄云子这种自命清高的疯婆娘,你把她衣服扒光了大干三天三夜,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停不下来――你看她不老老实实的趴在你身上叫你大爷?”
段锋忍不住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少扯淡了,睡吧!”
“要睡你睡,我得支起耳朵来听着。万一那疯婆娘又发起疯来,总得有人应个茬吧?”牛奔仍是很不放心,虽然不敢爬到窗边偷窥了,但死瞪着眼睛就是不睡。
段锋摇头笑了一笑,“蠢汉。玄云子的事情,少帅心中自有分数。你就别瞎操心了。”
“还是不是兄弟?”牛奔生气了。
段锋苦笑,“得了,陪你一起盯着!”
没多久,薛绍和玄云子手中的酒坛子都快要见底了。
虽然大唐朝代的酒水度数很低,但是这么一大坛子下去,薛绍也感觉到了一丝飘飘然。在他的印象里,玄云子向来是不喝酒的,今日却也见识到了她的海量。
两人至始至终没有说上几句话,仿佛都在等着对方发起话题。
“喝完了。”薛绍把坛子一放,“有话说吗?”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说道:“薛公子,你的追求是什么?”
薛绍不由得笑了,好吧,这样的环境的确挺适合谈理想、谈人生。
“国泰民安,中华万古。”
“太遥远了。”玄云子道,“眼前最近的呢?”
薛绍淡然道:“活下去,守护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玄云子拿起酒坛子,把最后一点酒喝了下去,“有念想,真好。”
薛绍突然感觉这话似曾相识――对,程务挺说过,落魄后的程务挺!
“我就没念想,不知道活着都是为了什么。”玄云子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火堆,双眼熠熠生辉,“曾经我以为,‘道’就是今生唯一的寄托和追求。后来我发现,这不是。因为我越是强迫自己潜心修道,就越会想起红尘中的许多事。我的哥哥,我的家族,我是否也可以像一个平凡的女子那样嫁夫生子,是否也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家?”
“大唐的道姑虽然名为出家,但是还俗嫁人早已司空见惯,你大可不必纠结。”薛绍淡然道,“太平公主的封号从何而来,你总该知道。”
玄云子轻轻的点了点头,“我第一次接触皇家,就是做为太平公主的替身在太平观里出家修道,岂能不知?”
“想法太多,却没有一个明确的追求。这样的人,可能会活得比较累。”薛绍说道,“我们认识也有好几年了,相处得越久,我就发现我越不了解你。你仿佛什么都知道,凡事皆在掌握。但是细下一想,我又不知道你做那些事情的目的何在,包括今天你动手行刺于我。你就是一个谜,永远让人费解。”
“你说得没错,其实我一直都活在痛苦之中。这个痛苦的根源,来自于我自己内心深处的彷徨和迷惑。”玄云子说道,“曾经我以为我能像师兄那样真正做到六根清净超然于物外,可是我心里又非常的渴望亲情与爱情的眷顾。我明明可以放心大胆的去追求我要的亲情与爱情,因为根本没人出面阻止于我。可是我又厌恶这个尘世的污浊与不堪,我怕我苦苦追求得来的东西会让我失望透顶。于是我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
薛绍苦笑了一声,真想告诉她――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世事无完美,我这样的人,就该孤独一生,痛苦一生。连怜悯都不值得拥有!”玄云子再度拿起坛子来准备饮酒,却发现坛子已空。她愤然将坛子高高扔起,砰然碎地。
里屋的牛奔和段锋瞬间冲了出来,薛绍低喝一声,“回去,躺着!”
二将乖乖的回了屋拉上门,再度躺下。
玄云子回头看向草庐,脸上露出微笑,“他们真好。”
“好在哪里?”
“我的意思是,有人与你肝胆相照、为你出生入死,这真好。”玄云子说道,“人真是矛盾。我既渴望超然于物外看淡世间一切,但同时我又渴望融入人群,哪怕是得到他人的一丝惦记与关爱,也会让我心中充满温馨和感动。我渴望有个家,每天都能像你们一样和家人在一起亲密的相处,彼此成为对方生命中最大的寄托。可是我又无法真正去面对,从小将我遗弃送入道门的父母和兄长他们。”
薛绍点了点头,他突然感觉,玄云子真是一个可怜人。
她的可怜不仅仅是因为身世,世间比她身世凄苦的人实在太多了。她最大的可怜就在于,她把太多的事情都给看穿了,却又无法真正做到没心没肺没烦恼。
她极度的渴望爱的降临,又非常的害怕爱将会带来致命的伤害。
“还记得白铁余吗?”玄云子突然说道。
薛绍点点头,“那个不疯魔不成活的狂人,不惜一切代价要娶你。”
“当时我差点就假戏真做,嫁给他了。”玄云子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看着那堆火淡淡的道,“我不喜欢他,甚至对他没有一丝的好感。但是他的那种狂热和执着,让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至少对我来说,这这样的。”
薛绍点了点头,“可以理解。”
“你怎么理解?”
“你从小被家人抛弃,后来又一直生活在一个清心寡欲的道门环境之中。”薛绍说道,“你以为你已经真的遗忘了一个正常的女人该有的追求和渴望。但是白铁余的狂热和执着,唤醒了你深藏于灵魂中的这些本能需求。你发现,原来你也可以像一个平凡的女子那样去享受男人的呵护与追求,你生平第一次离婚姻、爱情和家庭那么的近。”
“你说得没错。”玄云子平静的道,“如果不是白铁余的那一出闹剧,玄云子或许永远都是那个心静如水不识人间烟火的玄云子,她不会生出许多的烦恼,更加不会在今天提剑刺向你。”
薛绍笑了一笑,“二者有关系吗?”
“你说呢?”玄云子反问了一声,“你是第二个,让我距离婚姻、爱情和家庭那么近的男人。”
“不过是咫尺天涯,而已。”薛绍也下意识的拿起了酒坛子,发现是空的,“还有吗?”
“没了。”
“我有。”薛绍起了身来,“不过味道不是太好,牛奔自酿的酸米酒。”
“那我宁愿不喝。”玄云子说道。
薛绍微微一怔,坐了下来――好吧,这是她的性格!
“你为何始终不问,我今天为何行刺于你?”玄云子再度问起。
薛绍笑了,“以你的性格,我若反复追问,你大半不会说。我若不问,你反倒会有一些兴趣主动告诉我。”
“我很贱,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绍淡然道,“其实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比较的完美。”
“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很贱!”玄云子微微一笑,“世间哪有真正的完美之人?越是外表光鲜超凡脱俗,他的内心或许就比普通人还要更加的不堪和痛苦。玄云子就是这样的另类,有时连我自己都想亲手杀了她,让她得到一个彻底的解脱!”
“那你今天,究竟为何行刺于我?”薛绍总算是问了,就当是出于一种礼貌。
玄云子看着火苗,“《论语》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然后呢?”
“我理解为,人只有到了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才会真正抛开所有的迷惑与烦忧,真正看清自己的心。”玄云子说道,“所以我想试一试,我想看清玄云子这个孽障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想要杀我,而是想要寻死?……不对,如果只为寻死,你有一万种方法,根本犯不着找我代劳。”薛绍说道,“你了解我,你料定我会留你活口问出一个所以然来。所以,你是想寻死又不想真正去死?……好吧,这才是你的性格!”
玄云子沉默,算是默认了。
“那你又看到了什么呢?”薛绍问道。
“红鸾星动,天劫将至。”玄云子说道,“十二岁那年,我的先师祟山潘天师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他说我是他所有弟子当中悟性最高的那一个,但也是尘缘最重的那一个。终有一天我会遭遇我的天劫,就是当我红鸾星动,婚姻即将降临的时候!”
“你信吗?”
“为何不信?”玄云子说道,“天师的说的其实并不是什么推算预言,而是他真正了解我的内心究竟有着怎样的挣扎和痛苦。红鸾星动婚姻降临之时,我要么浴火重生悟道超然,从此了无牵挂飘逸似仙;要么彻底的跌入红尘,变成我曾经鄙夷怜悯的凡夫俗子,永世不得救赎……这不是天劫,又是什么?”
薛绍不由得暗自叹息,心说玄云子就是懂得太多、想得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就像是一个超一流的心理医生,别人的任何心病她往往都能驾轻就熟的去医冶。
但是医者不自医,她偏偏就是治不了自己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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