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晌午时分,厨房里开始忙忙碌碌的准备午膳。陆家除了陆老爷子,其他的成年男人都出门忙碌去了——陆钧的大伯陆兴璘今年整四十岁,他是个老童生,没考中秀才,在隔壁县三班六房中的工房里做了个典吏。后来陆钧的父亲去世了,陆钧的三叔四叔还年轻,他只能接管了家里的两间绸缎铺子。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外奔忙,这两月正在南方买办货物。
陆兴璘那典吏的差事,当年还是陆老爷子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为他辛苦谋来的。后来陆兴璘不做了,便举荐了自己的弟弟,陆钧的三叔陆兴玖接任。做典吏固然收入不高,年俸只有二十几两银子,但至少可以免除自身的其他种种差役,其次,也有一定的地位和做官的机会,且能从一些经手的事务中捞些好处,对不怎么爱读书的陆兴玖来说,也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陆钧的四叔陆兴玹,今年还不到三十。他二十出头就过了府试,成了家里的第二个童生,陆垠原本对他寄予厚望,可随着他两次考院试都没考过,且已经有了一儿一女,老爷子近几年也不再提这事了,而是在陆兴璘不在的时候,让他管理一下家里的店铺田产,希望他能早早学点经营之道,万一将来不能进学,也能自己做个小本的生意,养活他一家四口人。
小辈当中,大房的陆锦今年和陆钧一样都是十四,三房的长子陆钟十二岁,陆锦和陆钟今天一早就上学去了。三房的次子陆钦和四房的陆锋一个刚到八岁,一个九月份就满八岁,他们已在家中稍稍学了些认字,今年都到了去社学开蒙的年纪。昨日陆钧的三婶孙氏就是因为大房不让她在绸缎铺子拿布料给打算下月去社学读书的陆钦做新衣服,而和常氏吵上了。
这时,在陆老爷子陆垠的院子里,陆钧和安材把陆垠的摇椅搬到了屋门处。陆垠便在那里看着陆钧带着几个小厮在院子里收拾。陆垠腿脚灵便的时候,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可随着他妻子和二儿子的去世,他也失去了打理这个院子的兴致。下人们偶尔修剪,却总是敷衍了事,虽然算不上杂草蔓延,但早就失去了当初的雅致。
陆钧先是把那些仆人懒得清除的墙角院边的杂草都拔了个干干净净,又开始修剪花丛。杂乱的枝叶都被他仔细的剪掉了,一朵朵鲜艳饱满的花朵,在盈盈翠绿中点缀着,整个院子又重新焕发出了盎然的生机。
陆垠看着陆钧不知疲倦的身影,想起今天早上赵氏的话。开口叫了一声:“钧儿”
陆钧擦了把汗,回过头来看着陆垠,问道:“爷爷,什么事?”
陆垠看着陆钧,嘴角不自觉浮出一丝笑意,道:“我原本想着,你身体不好,不爱去那社学,又已十四了,不如就和你大伯一起学着出去跑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营生,也好早做打算。可如今你身体强健了许多,我想问一问你,你你还想继续读书么?”
陆钧还没开口,安材先喜得连声道:“老太爷,少爷如今真是那什么头悬梁、锥刺股他昨晚上读书读到半夜呢!”
陆钧忙止住安材,道:“爷爷,我还记得爷爷说过,咱们陆家从前也是兖州府的名门大户,出了好几位百姓称颂的清官。可历经战乱,眼下大不如前了。”
陆垠听了,低下头叹了口气,家业的衰败是一直以来令他心痛的事。如今一家子孙都仕不成,农、商不就,让他渐渐对孩子们都失去了信心。
只听陆钧又道:“爷爷,如今毕竟是繁荣盛世,有识者自当济天下,而不是独善其身。孙儿当然想参加科考,将来为朝廷效力,也为咱们陆家再挣回以往的声名。”
陆垠默默的点了点头。却听陆钧又道:“不过到底如何安排,还是要看爷爷的意思。”
说罢,他继续转过身,去干活去了。陆垠一个人躺在躺椅上,陷入了沉思。
大房的院子和陆老爷子的院子挨着,和隔壁相比,这里的气氛从一早上开始就格外阴沉。家里几乎所有的女眷都聚集在了正屋的堂屋里,屋门紧紧关闭着,里面传出了三房孙氏略有些尖细的声音:“二嫂子、还有他四婶,我今天非得说,不说我不痛快。我昨天琢磨着,大嫂你不是舍不得这四五钱银子一匹的布,你是知道我家钦儿心思重,故意让他穿钟儿的旧衣服去,让他在社学抬不起头来,这样一闹,他还怎么能专心读书呢?!”
这堂屋正中的两把椅子,一把空着,另一把上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这妇人一眼看去相貌倒是十分端正,雪白的圆脸,身材有些微胖,也可以说是丰满,细细两道眉毛,和眼角一样略有些往下耷,鼻子小小的倒也秀气,嘴却紧紧抿着,这就是陆家的大儿媳,常氏。她对孙氏咄咄逼人的追问,似乎没有丝毫回答的意思。
孙氏说累了,停下来喘了口气。她旁边一个相貌恬静的年轻妇人小心翼翼的出声劝道:“三嫂子,你别生气,昨日我也在,我瞧大嫂也不是这个意思,她不过是想让你走一走账,以免到时候算不清楚,就像你说的,不过是几钱银子的事,又何必要伤了和气呢?”
孙氏冷笑一声,道:“他四婶,可不是这么回事,如今咱们家里,别说一钱,就是一分银子,不也得算计着花么?大嫂是会精打细算的人,多一个人读书,就多一张吃白饭的嘴。一年的束脩又能花费多少银子,大嫂不是还不想让陆钧继续读书了么?钟儿在社学里,三天两头就被陆锦欺负,他也不想去了。现在是钦儿,他四婶,你想想你家陆锋也快该入学了罢,大嫂是不是还想让他明年再去呢?”
那恬静的妇人就是陆钧的四婶秦氏,她一听这话,脸色微变。常氏平时待她不错,她性格又比较柔顺,因此常常替在常氏和赵氏之间打一打圆场。常氏确实跟她说过,让陆锋晚一年上学这样的话。只不过,常氏的理由是陆锋个头小,身体又像陆钧那样比较弱,如果早早去社学,怕那些大点的孩子会找他的麻烦。
常氏当时还对她说道:“况且,你家老四不比那社学的老秀才读书少,社学里一群孩子,先生哪里顾得过来,不如让他在家里先跟他爹读着,明年再去。”
秦氏没什么主张,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就没有反驳。可如今被孙氏一说,她也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了。
常氏从方才起就偏头往窗外看着,一脸肃穆,表面上看起来仍然镇定自若,压根没把孙氏的指责放在眼里。可她心里却在不住琢磨,她越听,越觉得孙氏今天的思路和昨天大不相同了——以前孙氏总是在一件事上来回纠缠,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可如今竟然从头说到尾,说得好像她这个做大嫂的把其余几房都亏待了似的。
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他三婶,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不让孩子们上学,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把目光从窗棱上收了回来,眉毛一挑,朝孙氏看了去,把孙氏吓的打了个激灵,往自己椅子里头一缩。
常氏从鼻子里往外“哼”了口气,一字一顿的道:“我为了这陆家,费了多少心血,陆家上下,都看得清楚!”
她扶着椅子,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道:“我一日日的起早贪黑,一个妇人家天天往铺子里跑,这县里的人家,哪有那么多要做衣服、买料子的,还不是因为我一手好针线,去那里给他们剪裁新样子,让那些太太姑娘们看了喜欢,这才能多卖两匹料子?!”
她又道:“我做这些,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供着这些孩子们,盼着哪天有个能进了学的,让陆家也光彩光彩,让老爷子脸面上也好看些个?他三婶,平日里你说什么,我都忍着不和你计较,但你要说我不是为了这个家好,莫说是我,就是你两个嫂子也听不下去!”
她说着说着,竟然微微喘了起来,她身边那丫鬟秋月忙站到她背后,在她背上轻轻抚着顺气。
孙氏被她这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又说的没了主意,她之前的思路还是陆茗提供的,看上去很是奏效,至少把秦氏拉拢了过来。
但没想到,孙氏还没得意一会儿,常氏又诉说起了自己对陆家的辛勤贡献,令孙氏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了。
但她仍不甘心,嘟囔道:“总说你为了这个家好,可这个家越来越不好,没道理功劳都是你的,过错都摊在别人身上”
一听这话,常氏脸色沉了下去,抬手指着赵氏,道:“好,这功劳,我不要了。从今往后,你来管家罢!我倒要瞧一瞧,你管成个什么样子。”
陆茗抬头一看,窗外似乎有些动静,只不过这屋里的大人们都沉浸在紧张的气氛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面。她在赵氏身后轻拍了一下,赵氏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道:“大嫂,他三婶,你、你们不要争了”
陆茗忙接上这句:“是啊,三婶,你说大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若是传到大伯那里,说不定、说不定他又要打大娘了大娘操持家务,很不容易的。”
常氏本来就有点激动,一听陆茗提起这事,整张脸一下子变得狰狞。赵氏一家不知为什么提前回来,这本来就让她非常不安。她要是再不在家里立一立威,赵氏越来越猖狂,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敢提她丈夫打她的事,要翻天了。
她“腾”的站起身来,有些歇斯底里道:“我不欠你们的,我任劳任怨,他三婶,我何时向你邀功了?这么说我,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她紧接着道:“想当年,我都已经许了人家,还不是你大哥跪在我家门口,求着我爹把我嫁给他?!这事整个沂源县,有谁不知道?我嫁到陆家之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家里吃饭的多,干活儿的少,走了下坡路,倒来赖我?!都是你整日里吵嚷挑拨”
她刚说到一半,却忽然听见屋门“砰”的一响,屋里的人皆吓了一跳,往屋门处看去,只见陆垠被陆钧搀扶着站在门口,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照进来的正午的光线,整个屋子一下子变暗了。
他的拐杖重重的敲在地面上,道:“钧儿,你大娘说的对,我们陆家,亏待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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