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不像常晓成那么爱与人搭话,虽然奇怪,也没去问他这“可惜”二字的意思。这会见一个人缓缓从台后走了上来,方才明白了——只见这台上的人身材消瘦,穿着一件新裁的素绫青袍,乍看上去看不出是男是女。这人态度举止到是十分端庄,但脸色蜡黄,还有点皱巴巴的,一双拿着铁梨片的手也干枯如树枝一般。让人看了以后,就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了。
但这人一在台上站定,下面马上就没了声音。陆钧坐的不远,再三打量过后,才断定这人就是任怀容,这不禁让他有点惊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易容”的本事吗?
陆钟见了这“容先生”出场,有点失望对陆钧的道:“钧哥哥,这位说书先生怎么长得这么丑呀?”
陆钧见李尚源放在桌上的手颤了一下,便对陆钟道:“你是来听书的,不是来看戏的,况且圣人还曾后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待你听了容先生说的书过后,再评价也不迟。”
他刚说完,任怀容就如上次一样,一手打着铁梨片,另一手击鼓,出声唱了起来,这一回她的声音却和在张家铺子时大不相同,高亢清亮,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看来,当日在茶铺里,她不过只是使出了四五分功夫,就已经让那些人听过后念念不忘了。眼下洛云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噤声屏气,眼睛也一眨不眨的,任怀容说完一段三国,又换了腔调,说了一段下西厢。待她说完,这满场的人竟然半天都没有声音,任怀容转身要走,下面的人方才轰然乱了。
有人喊道:“容先生,再说一回古城会罢!”
那几个湖广客商也道:“我们愿意加些银子,只求容先生再说一段!”
谁知,任凭他们如何哀求,任怀容始终也没再露面,倒是开始那两个娇艳的女子又上了台,拍着手吊起嗓子,用昆山腔唱了两段清柔而婉折的曲子。底下的人慢慢散了些,却也仍有不少留下来听这两名女子唱的。看着这人来人往的客流量,陆钧估计,洛云轩有了任怀容,这回可赚的盆丰钵满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要赚钱,就要对任怀容提供相应的保护。陆钧看以这洛云轩的财势,要做到这一点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们无心听这两个女子唱曲儿,见常晓成站起身来,也接连跟着他往外走去。陆钟似乎还沉浸在方才任怀容说的那一段故事之中,半天才回过神来,拉着陆钧道:“这容先生的声音太好听了,他到底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啊?”
常晓成拉着陆钧和陆钟,压低声音,对陆钟道:“陆钟,你想不想见容先生啊?”
陆钟见常晓成神秘兮兮的,压住内心的兴奋,道:“当然想啦。”
陆钧见常晓成又要多事,提醒他道:“我和钟儿要回家了,你想带他去哪儿?”
常晓成道:“哎呀,这有什么,你们都去我家待会儿吧。社学里整日有人盯着,都没法好好说两句话。”
陆钧无奈,也只能点头同意。确实,这次听到不少事情,虽然和任怀容的妹妹无关,但也值得他们好好讨论讨论。
一进常晓成家的院子,陆钧就瞧见正中间摆着一张长长的躺椅,上面坐着个丰满的妇人,在那里摇着扇子,嘴里道:“秋月,给我拿梅汤来。”
陆钧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忽然想起,常氏如今就在常晓成家里。他和陆钟面面相觑,都停住了脚步。
常氏丝毫没看到他们几人进来,她身边也不是秋月,而是常家新买的一个丫头。常晓成对陆钧使个眼色,他们沿着门廊绕到后院,进了常晓成住的屋子。
陆钧还真是被常氏吓了一跳,一进屋子就坐下深吸了几口气。常晓成摊着手道:“这我也没办法,她天天非要躺在院里养着,我娘嘱咐我,没事不要去打扰她。”
陆钟好奇的问常晓成道:“常大哥,难道容先生在你家里?”
话音刚落,只听屋门外有些动静,任怀容那悦耳的声音响起,道:“少爷,是我。”
常晓成刚坐下,一听便跳了起来,对陆钟道:“说曹操,曹操到了任姑娘,你进来吧!”
任怀容款款走进屋来,对陆钧他们依次行过礼,陆钟惊讶的张大了嘴,道:“这,这不是那天夜里的那个姐姐吗?”
任怀容微微笑道:“多亏常少爷肯收留我,又让洛云轩请了我去说书,往后你们想听什么,尽管告诉我,我说给各位少爷听便是。”
陆钧见她又恢复了本来清丽的容貌,好奇地问道:“你在台上的装扮”
任怀容道:“不过是雕虫小技,掩人耳目罢了。我们在外走动,不能不多学些自保之法,让陆少爷见笑了。”
常晓成招呼任怀容进屋,几人围坐在案边,说起今天所见所闻。陆钧也把前几日在运河河滩上和陆锦跑步的时候,看见那些尸体的惨状对众人说了一遍。几个少年还有任怀容都面露惧色,道:“如此说来,这朝廷的税使一个个的都已经无法无天了?”
常晓成道:“你们没听说过吗——做三年公公,连王侯见了他也要作揖。我听说如今朝廷里像范督学这样清正的官儿都退隐了,剩下的都是些奸佞小人。至于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们,都是借了皇帝身边那什么大太监的威风,根本不把朝中官员放在眼里。”
李尚源也道:“不光是太监,我听说太后一死,宫里头现在掌权就不知换了何人,皇上原本早就立了太子,如今不知怎的把太子发送到临江去了。那里靠着边关,战乱频频,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却不知道是遂了谁的心意?”
常晓成的父亲在县学里,常听那些儒生高谈阔论,回来时也对常晓成提过几句,常晓成便时不时与李尚源议论一番。而陆钧家中并没半个进了学的,消息自然闭塞,听两人说话听的一头雾水,洛陵县以外的事儿,他几乎都不怎么知道。他只知道眼下是承兴二十五年,皇上即位时候似乎已经行过冠礼,如今应该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太子是皇后的长子,虽皇后不幸早早殡天,但太子当时就被封为了昭王,册封太子也有六、七年了。
如今听来,现在皇宫里也像朝堂上一样,因为无人做主,渐渐的乱了。前头几年,皇帝念着皇后以往的夫妻情意,对这太子也还算回护,可是时间一久,随着太子年岁渐长,皇帝的心思就变得有些难以揣摩。
若是在两个月前,陆钧无非也就是把这些传闻当作茶余饭后的故事,听一听就罢了,可方才在洛云轩里众人那一席席话,让他觉得,在这个专制的王朝,即便是上面的人跺一跺脚,也会给每一家、每一户的日子带来不可估量的改变。
李尚源见陆钧皱眉不语,便问他道:“陆少爷,我在洛云轩听人提起,临清州那里把过往的商户都截住了,不让人通行。有些人家已经收到盖着税监大印的传票,要交好一笔钱,才肯把人和货物放回来。你家大老爷不是去南方办货了么,如今可有什么消息?”
陆钧和陆钟同时吃了一惊,陆钧道:“爷爷让三叔去打听了,还不曾得到消息。”
常晓成听了,也是唏嘘了一阵,道:“往后没有太平日子过了!所以你我才要科举做官,不然将来岂不是任由黄皮子那样的混帐饮髓吸血,哪儿还有活路?”
说到科举的事,陆钧又想起自己那总是做不好的八股文,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方才刚听过任怀容说了那一部下西厢,陆钧心中略有所感,不禁开口问任怀容道:“你们梨园子弟在台上一人分饰多角,一会儿扮小姐,一会儿又扮成侍女,一会儿是书生,一会儿又是达官显贵,演什么像什么,这里面可有没有诀窍?”
常晓成听了,笑道:“怎么,阿钧,你听书听痴迷了,自己也想试试?”
陆钧瞪了常晓成一眼,对任怀容道:“任姑娘,你莫要听他瞎扯,我是真心请教。”
任怀容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答道:“这确实也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刚开始时,很难把每个人的语气区分清楚。我师父说过,‘说事易,扮人难’,说的就是这一桩了。哎对了,他倒是说过,演戏倒是如同你们读书人做时文,无一定格局,只须酷肖古圣贤人口气,假如项水心之‘何必读书’,要象子路口气;蒋辰之‘塑子路于季孙’,要像公伯寮口气。形容要像,写得出,便为绝构,便是名班。”
陆钧一听,顿时觉得心头一亮,接着问道:“他还有说过什么吗?”
任怀容摇摇头,道:“接下来就是我们自己揣摩了,毕竟这戏文里的每一个人个性不同,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不过,我倒是有一个诀窍”
她说到这儿,连常晓成和李尚源都起了兴趣,聚精会神在一旁听着。只听任怀容道:“按理说,这戏中的每一个人,形容他的句子都有许多,可我每次都只将它总结为两个字,或是‘娇弱’,或是‘儒雅’,或是‘泼辣’,又或是‘精明’,一要演这人时,就反复想着这两个字,慢慢的这角色的性格就有了。”
说罢,她又道:“若是从一开始就追求戏中人的形象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反而很容易就将所有人都混为一谈,很难分辨清楚了。”
陆钧听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原先他总觉得“代圣贤立言”,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起源就在于他认为圣贤离自己太过遥远,他们的口气难以捉摸,而他又总是试图将他们每个人所有的性格特点都一起表现出来,正如任怀容所说,很快他就把这些人的个性抹灭,和自己的说话语气搞混了。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在读书的时候的感受,譬如孔子的谦恭,孟子的刚直,这些不都曾经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么?
没错,他们都是古代的圣贤,都主张仁爱、礼让,这是他们的相同点,但他们的不同也很明显,甚至包括孔子的弟子们,每个人的特点不用他来总结,很多在四书五经里都已经被反复提起了。譬如曾参的‘仁’,子路的‘勇’,对于每个人他只要牢牢记住一两个字,就足以让他将他们区分开来。
常晓成和李尚源都是聪明人,陆钟的头脑也很不错,听了任怀容这一番话,他们都各自有了新的体会。常晓成道:“嗯,任姑娘说的不错,前几日阿钧问我如何‘代圣人立言’,我答不出,原来答案竟然在你这里。”
任怀容慌忙道:“我一个说书的,那里懂得这些,不过从前日日思索,琢磨出的一点体会罢了。”
这一下子,陆钧的心情就好多了。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在洛云轩听到的事,任怀容听了半天,知道暂时没有她妹妹的消息,不禁有些失望。李尚源开导她道:“这几日聚的都是外地客商,他们有钱,把场子占了。过了这一阵子,洛陵县里的人来听的多了,早晚能知道你妹妹的下落。”
眼看就快要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常晓成的母亲一再派人前来询问,陆钧和陆钟要不要留下用晚膳。陆钧一想到神神叨叨的常氏,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一提议。常晓成也就不再留他,陆钧带上陆钟,拜谢过常晓成的母亲之后,小心的绕过前院,回家去了。
谁知刚一拐进陆家的巷子,就看见大门口围满了人。陆钧一眼看见祥叔站在门口,慌忙上前拨开人群,问祥叔道:“这是怎么了?”
祥叔一脸愁容,深深叹了口气,道:“大老爷他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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