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们瞟了他一眼,也没人管常晓成,常晓成便小声道:“你们要交卷子,就去吧。考官问了名字,也没为难我,给我出了个对子让我对,我对过之后,他只说:‘嗯,你这两篇文章火候到了。对也对的好。我取你进学,回去好好读书,不要懈怠。’”
陆钧等人听了,相互看了看,也打算去交卷子。李尚源在后面道:“我先去,一会儿等几个人交卷之后,你们两位少爷再去,別让他以为我们商量好的。”
陆钧听了,觉得有理,便等着李尚源去了,又走过两人,方才带着陆锦收好自己的卷子,带着往前走去,在厅前,和李尚源擦肩而过,李尚源脸色微红,略有些激动的对陆钧把头一点,道:“取了。”
陆钧不知为何,忽然紧张起来,走到外面厅门处,听见有人在里面和考官分辩,这回考官的声音并没有在堂前听到的那么严厉,好像是在温言劝道:“你年纪还小,差了几年功夫,你回去再学上两年,让你们知县取你罢。”
陆钧和陆锦往里面一看,是还没留头发的一个学童,他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道:“大老爷再出个对子,考考学生,指点学生几句吧。”
考官摇着头道:“本朝以文章为主,你文章尚待磨砺,对子对的好坏,都做不得数了。你还是快出去吧。”
那学童十分沮丧,苦着脸起来,走到门口,还落了两行眼泪,不住用手擦着,一步一顿的去了。陆锦看了,更不自在了,对陆钧道:“哥,你先进去”
陆钧刚想再安慰陆锦两句,却听考官已经在里面发话,道:“外面站着的,一个个进来。”
陆钧抬手在陆锦背上拍了拍,拿着卷子走了进去,这回县衙里已经十分明亮了,陆钧却不敢抬头看那考官,只是两手把文章呈了上去。考官接了过来,揭开之后,赞了一声,道:“看了这么多篇文章,你的字写的最好。”
陆钧赶忙谢了,抬头看去,见这考官已经抬起笔来,在他第一篇文章上一路圈点,看到最后,又在卷面上写了几句,手腕一转,似乎是画了一个大圈,画完后推到一边,还在品评道:“嗯也算得上是有志向‘在己者足恃,匹夫不可夺志’嗯”
他边说着,边开始看陆钧的第二篇,刚看了个开头,前面那一句话骤然收住了,抬头扫了陆钧一眼,读出声来:“君臣定位也,而至于天怒人怨,亲离众叛之秋,则君臣又非定位也”
他的声调越读越冷,陆钧浑身“腾”的打了一个激灵,这句话被考官挑出来一读,怎么听着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感觉呢?
天地良心,他可是仔细盘恒过的,一抬头,那考官一双眼睛带着审视和拷问的精光,直直朝他射来,陆钧脑海里轰轰作响,一片冷汗从背上一层层地往外直冒。但他毕竟不是那个刚离开沂源村,满心茫然的陆钧了。他赶走了常氏,铲除了黄步云父子,这点小小的敲打,还难不倒他陆钧!
陆钧躬身一拜,礼毕之后,直直挺起腰,道:“大人可有话要指点学生么?”
他这般反应,那考官更是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别人这第二篇都是赞武王‘义战’,你写的却是征讨‘不臣’。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一问,你是怎么想到要这么写的?”
陆钧微微一笑,朗声道:“‘有攸不惟臣’这一句,朱子集注中曰:‘有所不惟臣,谓助纣为恶,而不为周臣者。’周何以兴?商何以亡?学生以为,这绝非武王一人之善,纣王一人之恶所致。杀伐予夺的大权,虽然掌握在君王手中,实施王命的却是下面的臣子。若不是有这些贼臣、乱臣、恶臣曲意逢迎,制炮烙,筑鹿台,纣王怎会走到如此天怒人怨的地步?学生以为,圣人特地写武王讨伐攸国,也是想寒后世奸臣之胆,使之引以为戒。因而学生才如此破题。”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考官已经往后看了下去,看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又出声读了出来:“必欲胥天下而臣之,夫岂帝王之度哉?!”
读罢,他目光炯炯,把卷子一拍,道:“陆钧,你过来。”
陆钧这时候也不怕了,把心一横,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堂上,肃然而立,抬眼看着考官。从近处看,这考官似乎年纪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一些,一张脸有点像干枯的树皮,皱巴巴的,陆钧回想他方才说话的口音,总觉得有点奇怪,再一琢磨,估计他是江浙人士,在北方待久了,很少碰见江南来的官吏士子,等等,陈礼文说话间,似乎也带着点江南士子那种慢条斯理,儒雅内敛的气息。
陆钧想着王知县对范督学的奉迎热络,和对陈礼文表面恭敬下的警惕,忽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这考官初始的惊讶散去之后,“呵呵”一笑,换上了一副和气的面孔,放低声音,道:“陆钧,你这文章不,你这个人确实不同凡响,巡抚大人也没有看错。这样的文章我若是不取,我这提学道的佥事也不用做了。”
说罢,他抬笔一圈,在卷上写了一个“可”字,又道:“廊下和你一同来交卷子的是谁?”
陆钧一听,他似乎也有取陆锦进学的意思,忙道:“那是我的堂弟,名叫陆锦。”
考官点点头,有些干枯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廊下的,把卷子呈进来。”
陆锦快步上前,手捧考卷举了上去。考官接过一看,在第二个破题上圈了一圈,写个“可”字,道:“这就要开门放行了,你两人快去收拾东西,回家通报父兄,准备府试罢!”
陆锦喜出望外,看着陆钧,陆钧则对他笑着把头一点,两人都跪下来,磕了两个头。随后,他们从官差那里领了出门的牌子,就听“轰”一声炮鸣,这是放头牌了。
陆钧拉着陆锦回去收拾考篮,常晓成和李尚源早已准备妥当,等在一旁,李尚源见二人神色,便对常晓成笑道:“少爷,不用问了。”
常晓成全不顾大多数考生仍然在座位上苦苦挣扎,“哈哈”一笑,四个人一起高高兴兴,在门口那算不上喜庆的吹打声中,走出了县衙大门。
他们一副轻松的神态,和外面等着的陆兴玹、常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峙也没有走,三个大人在县衙外面的屋檐下,从清晨起一直站到现在,虽说二月已经不是天寒地冻,可冷风仍然一阵接着一阵,周峙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挨冻,见他们从门里跑出来了,竟然爆发出了一连串的剧烈的咳嗽。
另外两人毕竟年轻些,一边慌手乱脚的替这老先生拍背,一面又赶紧的吩咐安材、德福这些小厮去接陆钧他们手里的考篮,陆兴玹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开口就道:“怎么样?你们取了考官了么?”
刚出来的几个少年意气风发,满面喜气,一听陆兴玹的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刚顺了气的周峙也跟着大笑,常仲则是边笑边道:“哎呀,咱们几个竟不如他们沉得住气了!”
周峙此时站住了,看他们的样子,知道他们包括陆锦在内,都已经被考官取中,一次有四个学生通过县试,这是他这洛陵社学从来没有出过的事。他的兴奋劲儿不亚于陆兴玹和常仲两个,两只手在空中挥舞起来,满面都是红光。
陆钧吓了一跳,生怕“范进中举”的事儿发生在周峙身上,好在周峙也只是表情夸张了些,语调还算正常,开口说道:“‘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我们三人已是‘四十、五十而无闻’的人,早已不足畏啦!”
陆钧道:“若不是先生教导,我等哪有今日?”又道:“况且这一回‘观场’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府试、道试呢”
周峙听了,也慢慢镇静下来,随后便道:“出的是什么题目,你们做的文章都说来听听,让我们估上一估。”
常晓成刚要开口,李尚源道:“此处人多,况还有许多没取中的,我们不如先报消息回去给太太还有陆家老太爷得知,再找个地方,细论文章不迟。”
这话一出,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众人都夸他想得周全。陆兴玹和常仲派了小厮回去报信,他们则和周峙一起带着四个孩子去洛云轩用午膳。正好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四个人在里面不觉得,如今冷风一吹,全都饥肠辘辘,饿的连头都有些发晕,一听可以去洛云轩打打牙祭,四人高兴的跟在长辈身后,沿着大路往前跑去。
到了下午,天气阴沉起来,淡青色的云层压上了城头,大有飘雨的意思。薄暮时分,县衙门又开了,这回放的是第二场,从这时开始,大门就不再关了,而是随交卷随离场,天黑前则必须离开。很快,天色就暗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差役们开始吆喝着赶人,那监场的官员也一张张批完了卷子,命人封好之后,对身边两个差役说道:“送我回驿馆去。”
那两人领了命,急忙去备轿子。夜幕之中,这考官在县衙旁等了片刻,来的却不是四人帷轿,而是两人抬的一顶轻便小轿,整个县衙都知道他是省里派来的人,只是低头恭送,不敢出声。
众人眼看这颇有些神秘的考官坐上轿子,由他自己的人护着,离开了折腾了一天的洛陵县县试考场。却不知一登上了轿,方才还面无表情的考官马上露出了焦急之色,出声催促道:“快些!”
在驿馆内,为这位考官备下的那间精致的馆舍之中,他人还未到,房间里的两盏小黄铜灯,却已经默然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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