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自从上山以后,雷打不动的保持着早上跑步的习惯。听完论经的第二天,他带着对昨天王先生留下的卦象的一脑子疑问去跑步,很快又到了藏书楼的门口。见藏书楼前还没什么人,他干脆坐在地上,把细树枝掰成几段,在那里研究起来。没过一会儿,头顶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年轻的女子与中年男子这不是‘困之大过’嘛?”
陆钧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只见前日遇到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瞅着地上,道:“怎么,你要解卦?”
陆钧恭恭敬敬的对这老人行了个礼,问道:“是,左传道:崔武子要求娶堂姜,占卜得此卦象,‘史官皆曰吉’,可这明明是凶兆,怎能解为吉呢?”
老人扶着拐杖坐了下来,笑道:“你可还记得,陈文子解释了卦象为凶之后,崔杼是怎么说的吗?”
左传读到现在,陆钧几乎也已经倒背如流了,他开口道:“崔杼说的是,寡妇有何伤害呢?就算有的话,她那死去的丈夫已经承受过了。”
说到这里,陆钧似乎有所领悟,感叹道:“崔杼已经决定要迎娶堂姜,所以,说是凶兆的,及时是说的多么对他也不会听,说是吉兆的,无论有没有道理,他都会信以为真,难道,这就是王先生让我们研究卦象的意思吗?”
那名老者笑呵呵的把拐杖往旁边一放,和陆钧一起坐在了藏书楼前的石阶上,道:“嗯,或许是吧。”
陆钧心里还是有些疑惑,道:“既然如此,老先生,您相信占卜之术么?”
老头转转眼珠,反问他道:“怎么,你不信么?”
陆钧心想,我一个现代人,让我相信乌龟壳和小木棍,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但他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能道:“照老先生方才的意思,一个卦象,正解也可,反解也有道理,还怎么叫人相信呢?”
那老者捻了捻自己的胡子,道:“我可没有这么说过”
陆钧见状,心中有几分好笑,眼看天已亮起来了,他起身道:“多谢您的教导,我先走了。”
老头对陪自己来的小童伸一伸手,陆钧和那小童一起,将老头拉了起来,又把拐杖递给了他,行了个礼,刚想要离开,那老头却问他道:“我问你,所谓‘格物致知’,格的是什么,致的又是什么?”
陆钧一愣,道:“格的是世上的事物,致的是其中的道理我说的对吗?”
老头拿拐杖在他胸前一点,道:“你要做学问,格的就是事物,可你要做官,格的却是‘人心’,你记住我的话,再去读左传吧。”
老头虽然看起来巍颤颤的,那拐杖敲了一下子敲的还挺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陆钧觉得自己胸口一阵发闷,自言自语道:“格的是人心?那、那致的又是什么呢?”
老头把拐杖一拄,撇撇嘴,道:“这可就一句两句说不清喽。”
说罢,他不再理陆钧,沿着池子,往书院后面绕去。陆钧把地上木棍慢慢捡了起来,老头说的话却还在他心中打转。他就这样草草的写了一篇卦辞交了上去,出乎意料的是,王先生只是圈了一个圈,并没有写任何的评语。
就这样几天的课下来,又快到了堂课的日子。经过这些天读了不少经解、史论,尤其是听生员们论经,陆钧翻看之前考试的题目的时候,心里好像也渐渐有了主意,不再是头脑一片空白了。这几日他读了几篇经典的史论,读过之后,脑海里总是回荡着其中的话,动不动就冒出来一句,好几次都把李尚源和常晓成吓了一跳。
到了本月十七,第二天就要考堂课。陆钧对常晓成和李尚源道:“我们读书、听讲也有一阵子了,明日要不要去考一次试试?”
常晓成和李尚源没怎么犹豫,就连声道好。他们原本就悟性很高,最近这段日子也收获颇丰。不光是学问上,和其余学生的关系也是如此,常晓成很快就和副课里的学生们打成了一片,张尹谨小慎微的讨好着他,但大家明显的都能看出来常晓成不喜欢张尹,因此,张尹再次被冷落了。可一直让陆钧担心的,是李尚源面对和他同屋的郑朋兴的不断挑衅,仍然毫不反抗,能躲就躲,邓朋兴时不时的给李尚源的衣服书本泼泼水,弄丢弄脏他的笔墨,这两天又开始往他的东西上洒灰、滴蜡,昨天还把李尚源刚写好的几篇文章烧了,谎称是他不小心,害得李尚源大半夜跑到陆钧他们房檐下问陆钧借来纸笔,又连夜重写了一篇。
这回,李尚源没瞒过常晓成,被他知道了,常晓成气得七窍生烟,马上就要找郑朋兴算账。不过眼下,考试在即,这件事只能先放一放。
他们三人商量以后,一起去找了王蕴,告诉他,他们明天可以和大家一起参加堂课。王蕴也点头道:“我看你们做的文章,比来时大有进步,这样吧,你们这月两次堂课,结果不予记录,只当练习便是。”
陆钧听了,十分高兴,这下子他们可以没有心理负担的好好考试了。参加道试之前,多“模考”几次真的很重要,想想他们县试、府试紧张兮兮的样子,还有自己竟然在府试中晕倒了,真是丢尽了脸。他觉得,自己从今天开始,一次考试都不能落下,每次都要当成是真正的进考场来对待,好好锻炼自己的心态。
最近虽然做文章不多,可新知识接触的不少,这为他写东西提供了大量的思路。再加上他们按计划一直在苦读程文,互相讨教五经中以前不太熟悉的篇章,第二天考试的时候,陆钧发现,至少所考的内容都是他知道的,这就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他没想到的是,堂课的考试内容可比官课大胆的多,第二道史论选的竟然是僖公五年“晋侯杀其世子(太子)申生。”——如今陆钧对时局的了解已经不比从前,所以,他知道,这绝对是一个敏感话题。
这一段讲的是晋献公听信谗言,一步步把太子申生逼得上吊自杀的故事。几次论经也不时有人提到“怀德惟宁,宗子惟城。”也就是说,注意修养德行就会带来安宁,宗室的嫡子胜过坚固的城邦。如今大魏的状况和晋献公时的政局有不少相同之处,陆钧提着笔却有点不敢开始写,不过最后,受那天藏书楼前的老人给他带来的启发,陆钧没有讨论该立谁当太子,而是从忠言如何才能压倒谗言,让人采信的角度,认认真真的做了一篇论。
考试过后,众人都回到号房休息,却也有不少人仍然在为那道“僖公五年”的题目而进行着激烈的讨论,听说如今的太子昭王还在镇守着北部边陲,而从今年开始,原本一直都还算平静北部的三个部落已经联合起来,屡屡进犯大魏的边境。可是,一直到如今,皇上还没有把太子召回京城的打算。
太子戍边,这在大魏建立之后是从来没有过的做法。而这一切和晋献公命令太子申生伐东山的史实何等的相似,陆钧有些不敢往下想了,而他的两个同屋还在那里议论纷纷着:“自从陆阁老致仕之后,沈如渊当了首辅,可他哪里有一点作为?”
另一人道:“可不是么?如今内阁之中,哪里还有为太子说话的人?难道晋国之乱,又要在我大魏重演吗?!”
众人越说越是激愤,只有陆钧一人躺在那里,默然不语。不是他不想参加讨论,而是他的还在脑子里整理这些事情。陆家如今在朝中的,就是陆怀的父亲陆长鸿,他是翰林侍读,太子的经筵讲官,不仅如此,陆怀所娶的是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张继先的女儿。这么看来,陆家一家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太子党了。
长幼嫡庶决不可乱的思想在大魏朝的读书人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可是,听他们的意思,如今这位沈阁老却在这件事情上不是那么坚定。这其中的原因,恐怕并不是他们这些山中的学子所能想象得到的吧。
虽然身边的讨论声渐渐小了,陆钧的思路却清晰了起来,这么看的话,陈礼文上山求娶陆家的女儿,这件事情的意义比陆钧原先想象的要重要得多
更声响起,号房里彻底安静了下来。陆钧坐起身,脑子里仍然乱哄哄的,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头一次书院里的考试,太兴奋了,反而有点睡不着。他坐起来,趁着窗边的月光,把杨文茵给他的书和文章都摆在案上,一页页的翻看着。
谁知道没过多久,他忽然觉得,窗外飘进来的风里,似乎夹杂着一股烟味。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便站起身来,把窗户轻轻一推,结果,一股浓烟扑面而来,马上就呛得他咳嗽不停。
他赶紧把窗户一关,三步两步跨进院子一瞧,滚滚的火舌和烟雾,正从李尚源他们的屋子里往外冒着。
陆钧大吃一惊,高声喊道:“走水了!走水啦!”
幸好,院里有个水井,陆钧冲到井边拎起一桶水,就往那间着火的号房里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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