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陆钧感到欣慰的是,山上的空气对原身那虚弱的体质似乎很有好处。他从前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体能仍然存在着某种难以突破的限制,而在山上生活了一两个月之后,他的体力比从前好了许多,再也没有出现过以前呼吸不畅,或者是劳累时心口发闷的情况。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素质和穿越前越来越像了。如今他比同屋的人们都睡得晚,起得早,但他的精神却没有收到一点影响,每天读书、做文章,脑子还是清楚得很。
这两日除了每天要做的功课之外,他还要准备一次“讲经”,讲经是在同一个经房的学生之间轮流进行的,明天,就轮到了他。王蕴给他出的题目是“王孙满对楚子”,这也是春秋中的题目,那个著名的“问鼎中原”的典故,就出自于此。看了这么多次别人讲经,陆钧对其中的套路也摸透了,然而摸透了,并不代表容易运用,首先,书院里的讲经绝不局限于讲这段话本身。还要把事情的背景,相关的人物和前后关联都说清楚,然后才能开讲具体发生的事情,而讲完之后也不能结束,还要把如今与此有关的政事品评几句,方才算得上是一次完整的论述。
在书院里待了这么久,陆钧发现,这里的士子们对时事的讨论非常开放,完全是“言论自由”,而先生们也经常会加入讨论,不时引导一下。这一点,他开始时还感到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他也就理解了,这不过是在书院里,读了一肚子书,还没能开始做官的学生,自然会对当今朝局产生兴趣,书生喜欢谈论国事,这是没法止的住的。而且,蒙兴书院的士子们继承的都是方程和那种忠君忠国的思想,顶多批评当政的官员几句,骂也不会骂到皇帝头上,估计就是有人听见了,也不会给他们招惹来什么祸端。
也就是在这一次次的讨论中,陆钧终于弄明白了大魏如今的疆域和边境的危机,宫内朝中的种种矛盾,内阁都有谁在把持,皇上身边换了又换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洛陵举子,对于时事,他越来越感兴趣,也懂得越来越多了。
但是尽管如此,当众讲经,这件事陆钧多少还是有点心理压力的。以前他从事的工作和人打交道并不多,虽然他不怕面对面的交流,但能声情并茂的讲好这一段历史,坦然接受一堆人的提问,这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有点难度。
常晓成和李尚源帮他一起准备了半天,把春秋时楚国的历史梳理了一下。这些都好说,可他却不知道,这件事情和大魏朝局有什么联系。春秋时的周天子不过是个傀儡,诸侯纷争,礼崩乐坏,大国的兴起和周王室的陨落是早晚的事。大魏这两年虽然不如之前太平,但还远远没有到周王室那么衰微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陆钧怀揣着自己的“演讲稿”,出去跑步了,他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练习一下。讲的好坏是次要,主要是这一次是对他这一段时间学习的结果的一次检验,还有,对他的心理素质也是个考验。平时听别的士子讲经,听了一回又一回,别人都从容的很,给他一种这件事并不算是很难的错觉,然而轮到自己身上,他却发现并非如此啊
夏日的蒙兴山上,一间间房舍都笼罩在淡淡的水雾中,充盈着山间清爽的气息,不但一点也不热,反而有丝丝凉意从脚下的青石板中往外冒着,陆钧很快就跑出了一身薄汗,但仍然觉得舒服得很。当他来到藏书楼的时候,门口还没有人,不过陆钧觉得那里太空旷了,万一谁起得早点,看见他在那儿自言自语,还是挺奇怪的。于是,他往四周看了看,决定到环池东边那一片石榴林里去。
这些天来,他再也没见过杨文茵一面,那位曾经在藏书楼偶遇过两次的老人也没了踪影。陆钧还记得杨文茵所说的话,在陆忻出嫁之前,她是不会向陆家提出离开的。但是在那之后呢?若是杨文茵离开,自己该如何去挽留她?
正值盛夏,石榴树初夏时分火红娇嫩的花朵全都落了,结出了一个个浑圆鲜红的石榴,石榴树长的低矮,却枝繁叶茂,红绿相映,十分好看。可是陆钧没心情欣赏美景,他倚在一棵树上,掏出自己准备的讲经的稿子,打算再最后练习一番。
看着看着,他的思路还是不争气的转移到了杨文茵的身上。穿越之前,他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可是为什么,他就是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女子如此倾心呢?他回想起了在那座摇摇欲坠的木桥上,转身的时候,木门初开,门口那个穿着布裙的身影,他连杨文茵的脸都没看清楚,然而,杨文茵站在那里,不卑不亢,不慌不乱,不娇揉做作,目光中带着一点期望,仿佛是两点黑暗中灼灼发亮的灯火。陆钧很快就知道了,她是一个父母早逝,无依无靠的孤女,然而在杨文茵的琴声中,他却没有听出一丝一毫怨天尤人的弦音。
或许,她就像他,虽然没有受到命运公平的对待,但是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人生的希望。也没有停止过努力。即使是寄人篱下,远离故乡,她也能把自己小小的一个院子装扮的生机盎然,自有一番趣味。她大胆的邀他们前去,一诉衷肠,却又不愿把他们牵扯到自己身世的是非纠葛之中。
陆钧抬头望着自己眼前的累累果实,他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茵茵一片,后来又染上了灿然的点点鲜红。时光荏苒,时空变换,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穿越前看似平静的生活更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境,而如今心中的感受才是最真实的——杨文茵想要找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就在这棵石榴树底下,他下定决心,既然天意让他们两人在这蒙兴相遇,那他就一定不会放任机会流逝,让自己抱憾终生。
抬头一望,透过果林,藏书楼前郁郁青松,袅袅白云,却是一直都没有变过,陆钧心有所感,把手里的纸张往身旁一放,开口道:
“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
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
他话音刚落,却听旁边一个沧桑的声音笑着道:“小友,你这几句,好像不在纸上啊”
陆钧吓了一跳,起身看去,原来是之前见过两次的那位老先生。他一开始叫陆钧“小子”,上次和他聊了一会儿,如今叫他“小友”了,陆钧连忙行礼道:“不知老先生在此,打扰您了。”
那老人几天不见,身子骨好像更加硬朗了,陆钧眼见他摘下一个石榴,缓缓扒开,递给自己一半,然后又把另一半拿在手里,抠出几粒放在嘴里,品尝起来。过了半晌,点头道:“嗯,今年的石榴不错,甜得很。”
陆钧笑道:“老人家若嫌吃石榴费力,不如榨成石榴汁,如何?”
老头听了两眼一亮,道:“榨汁?待我回去之后,试上一试”
说罢,他在陆钧肩头一拍,道:“你方才吟的是五柳先生的诗,怎么,你小小年纪,就有归隐田园之意?”
陆钧摇了摇头,道:“就算想,也不是现在”
那老人对他伸出了手,陆钧不好意思的把手在身上蹭了蹭,道:“老先生,我、我没洗手,怕是、怕是不太干净。”
老头也不和他客气,道:“这样好了,你去环池里把手洗干净,来给我剥几个石榴吃,我把你写的这篇文字看上一看,如何?”
陆钧当然求之不得,连忙道:“我这就去。”
老人回头对这自己带来的那名童子笑了笑,道:“来,你读给我听。”
陆钧回来的时候,那童子正读到一半,他就坐在旁边,一边给老人剥石榴,一边听别人读着他写的东西。这一听不要紧,还是听出了不少问题。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其中不够顺畅的地方,决定回去后再好好加工一下。
童子读完之后,老人道:“‘成王定鼎于洛阳,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当时有谁能想到,刚刚四百余年,蛮夷荆楚已经能问鼎之轻重了呢?”
陆钧接过自己那几页纸,思索着老人的话。楚国,乃至后来统一中原的秦国,在春秋时期的人看来,都是野蛮的“外族人”。纵观整个春秋,这些所谓“蛮夷之国”,不就是在中原各国的纷争之中,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变得强大了吗?
老人接着问陆钧道:“你可曾想过,为何会如此?”
陆钧想了想,道:“人心离散,权力更迭,中原各国已经无暇自顾,在各种内耗外耗中消磨掉了大部分的国力,而楚国、秦国,乃至春秋后期的吴国越国,却可以抓住这些时机发展自己。等到中原诸国注意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没有力量和他们抗衡了”
老人点点头,道:“事情所有的变化,都起于微末之处,不管你信不信周易,那其中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在的。坤卦有云:‘履霜,坚冰至。’正是此意。”
陆钧心中一凛,喃喃道:“不知道大魏立国的时候,有没有人占上一卦?”
老头整了整自己头上的葛巾,把手中的石榴籽往地上一撒,道:“兴衰荣辱自有天命,就如四季交替,树木枯荣,我是老了,小友,你自勉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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