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若是娘娘与陛下信得过,便让我去吧。”
小皇帝虽已开始执政,然年岁实在太小,手头可用的人有,但大多都资历尚浅,津南乃是津王盘踞多年之地,换个年轻些的去,怕不是连皮带骨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直接将钦差杀了,朝廷又能如何?横竖津南正在“民变”,将罪责推到暴|民身上也就是了,朝廷若是不服气,就再派钦差来,来一个他们就敢杀一个!
谢隐知道沈太后跟小皇帝都需要时间思考,所以并没有逼着他们立刻答应,只是笑道:“快吃吧,菜都要凉了,陛下不是爱吃鱼?”
他给小皇帝剔鱼刺,将雪白的鱼肉一分为二,一半给小皇帝,一半给沈太后,他自己基本不怎么动筷,吃得非常少。
这不是司清和第一次给他们剔鱼刺剥虾壳,然而一次一次累积下来的情感上的冲击,令母女俩在面对他时,总是很有愧疚感,好像他满腔真心,她们却总是提防怀疑,难免显得无情。
若谢隐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定然会笑的,这有什么?
和男性统治者而言,母女俩的道德感太高了些,若是能再冷酷些也不是坏事,他很愿意做她们的磨刀石,只要她们高兴就好。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小六屁颠颠跑过来,谢隐估摸着这趟津南之行稳了,小皇帝不会再找别人。
小六性情忠诚,人也机灵,最难得的是很有正气,将来司礼监若是没有被取缔,交到小六手上,谢隐是放心的。
司清和手里的权势实在是太大了,哪怕谢隐已经逐渐分出去,后宫的归沈太后,前朝的给了小皇帝,但小皇帝眼下所用的人都是男子,开恩科后,小皇帝手中的确是多了不少能用之人,可谢隐不认为将来在小皇帝性别暴露时,这些人都能记得今日之恩。
他希望能有更多的女子入朝为官,若是眼下的情形暂时难允,那也要暗地里培养一批女孩,到时候变法改革,她们可以在第一时间顶上。
“小六,过几天,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小六是被谢隐救回来的,无论旁人怎么说清和公的坏话,说他如何如何暴虐不仁,小六通通不信,他有眼睛,他会看,不需要别人胡说八道。
“您要去哪儿啊?把小六也带上吧?”
谢隐笑着问他:“把你带上,是你照顾我呀,还是我照顾你?”
因为小六还是个孩子,谢隐不怎么使唤他,小六心虚地说:“那、那我跟在您身边,至少可以给您解解闷儿。”
谢隐愈发笑得开怀起来:“这倒是不用,不过,我还真有件事想托付给你,希望你能帮我办好。”
一听清和公这样讲,小六顿觉肩头有了胆子,他努力做出一副成熟稳重的大人模样:“您就放心吧!不管是什么事,小六一定给您办好了!”
谢隐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让你去个地方,帮我看看那里的孩子都怎么样了,在我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你就在那里住着,随时记录,可以吗?”
小六用力点头:“可以!”
次日,小皇帝果然当众宣布任谢隐为钦差,着他带人前去津南彻查“民变”一事,这“民变”本就不存在,是津王的幕僚为了让自家主子回去才想出的招,赌的就是小皇帝没有可用的人。
小皇帝放人,那是最好,王爷回到封地可以继续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小皇帝不放人,那么这“民变”就要真实发生了,而且,这些暴|民说不定还会打到京城来。
结果小皇帝居然派司清和去津南?最离谱的是,司清和还真的愿意?!
他是不是脑子被沈太后迷没了?!
从登基以来,谢隐就陪在小皇帝身边,从早到晚不曾停歇,如今他要走,小皇帝虽然极力想要掩饰不舍,眼圈却还是红了。
她对谢隐的感情非常复杂,依赖、排斥兼而有之,明明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可轻易相信,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
谢隐见她小脸紧绷,忍不住笑起来:“我这便走了,陛下可别忘了功课。”
他将历年来的大小政事,无论天灾还是人祸,都细细摘录出来编纂成册,对于民间的变化也非常上心,务求让小皇帝不出宫门也足以了解天下事,什么都懂,才不会被人骗,不会出现那种宫内采买鸡子,一个鸡子要二十两银子的荒唐现象。
所以谢隐要求小皇帝每周写一篇心得笔记,不得少于五百字,小皇帝最头疼写文章,被谢隐一提,顿时不舍之情尽数化为绝望,恨不得他现在就走。
可等人真的走了,她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直到宫女提醒道:“陛下,清和公出了轩辕门,便瞧不见了。”
皇宫大院,宫墙高耸,小皇帝个头不高,更是看不清楚了。
而沈太后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外界对她与司清和的关系多有揣测,虽制裁过一波,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沈太后总不能将每个人的舌头都割了,所以在人前,她与谢隐几乎不来往,话亦不怎么说,只私底下才会亲密些,而且这亲密还是她单方面的。
一开始主动投怀送抱,她感觉耻辱、不堪、恶心,想到这人是如何逼着自己屈服的,便无法对他生出好感。然而随着时间过去,情感也在渐渐发生变化,再抱住他的时候,心脏跳动的频率都开始加快。
沈太后闭上眼睛,“他走了吗?”
虽然没有指明是谁,然而贴身宫女却明白:“回娘娘,清和公已出皇城。”
沈太后有时候会想,自己所期盼的结局究竟是什么样子?假如司清和这一回死在津南,她便有理由对还在京城的津王发难,将对方关押□□,那样的话,小碗的皇位会越来越稳固,一箭双雕,司清和与津王通通下马,就再也没有能阻碍到她跟小碗的人了。
剩下那些残党,不过时间关系,都能收拾的一干二净。
可她心中,竟还盼着司清和平安归来。
沈太后轻轻吐了口气出来,她觉着自己不应该再胡思乱想,一切顺其自然吧,总之,她是不会暗中下手了,若是他能全身而退,那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福气。
司清和带人去津南,对于还在京城的津王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司清和是什么人,他为人狡诈多疑且城府深沉,绝对会做好充足的准备才出发,想在路上派人截杀基本不可能。幕僚们虽然厉害,可跟司清和比,未免还要差几个段位,万一真叫司清和带人把自己老家给抄了……津王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头皮发麻。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司清和不在,正是他接近沈太后母子的好机会,趁此时机挑拨两边反目成仇,司清和死在津南最好,若是活着回来,沈太后与小皇帝对他也有了嫌隙,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司清和一个阉竖都能讨得沈太后母子欢心,津王不觉得自己会比他差!
要不是他像只开屏孔雀一样表现的太明显,沈太后都没意识到这人是在勾搭自己。
起先她以为是错觉,可后来发现津王总是时不时在自己眼前晃,这边让沈太后无语了——他把她当成什么人?
小皇帝生辰,已经到达津南的司清和自然不能回来为她庆生了,不过京城热闹得很,宫宴上,小皇帝收获了许许多多的贺寿礼,沈太后则一直陪在她身边,免得小皇帝一时得意过头,泄露些不该泄露的事情。
平时有谢隐在身边,小皇帝做什么都一帆风顺,不曾有人敢对她的决定发出质疑,但谢隐不在,她才意识到当个皇帝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同时,小皇帝也意识到谢隐在朝臣心目中的形象究竟有多可怕——他们宁可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清和公,这人到底是什么手段?
津王身为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在宫中自然是比其他人有特权,待到宫宴散尽,他才求见沈太后。
沈太后让人将小皇帝带去梳洗更衣,自己在偏殿召见津王,神色淡淡:“这么晚了,王爷找哀家有何要事?”
津王目光深情,这眼神一露出来,沈太后便觉不对,她十六入宫,不曾懂过情爱,与先帝之间与其说是夫妻,更像是君臣与主仆。后来她向司清和献身,也是为了女儿考量,从未往私情处想,这津王的眼神是几个意思?
津王的想法很简单,沈太后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没有不渴望依靠的,他那位皇兄偏宠潘贵妃,不懂得欣赏如花似玉的皇后,沈太后连阉竖都愿意委身,如今面对他这真男人,焉有不动心之理?
他有许多姬妾,因津王容貌英俊又出手大方,姬妾们对他很是死心塌地,他自认在情场中无往不胜,将沈太后也当作了猎艳的目标,当下心中甚至无比兴奋,感到刺激,这可是他皇兄的女人!
于是他脉脉含情地凝视着沈太后,将他拿手的花言巧语都说出来,百般诚恳,无比真心。
沈太后一开始有点懵,因为做梦也没想到津王竟如此轻浮,随着津王的废话越来越多,甚至“若非皇兄夺我所爱,今日你我应当是一对恩爱夫妻”这样的屁话都说了出来,她感到无比羞辱,但却压抑住了怒气,只冷淡问道:“听王爷这样说,似是对哀家情根深种?”
“正是。”津王道,“只可惜造化弄人,如今见到皇嫂你在司清和那阉竖面前忍辱负重,臣弟着实是心如刀绞!”
沈太后声音更冷:“既然你对哀家这般情深,缘何后院的姬妾一个接一个?”
津王一听,顿觉有门,这美男计当真使得没错!后宫除了宫女就是太监,沈太后怎么可能按捺得住?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需要男人滋润的年纪!
于是连忙解释:“皇嫂,这话说来,臣弟自己都颇觉可笑,因与皇嫂无缘,臣弟只能在其他人身上寻找皇嫂的影子……”
沈太后抬手捂住了面容,津王以为她被自己的一腔痴心打动,却不知沈太后是在掩饰险些出口的嘲笑。半晌,她放下纤纤素手,看向津王,微微一笑:“若要说爱慕哀家,只是嘴上言语,终究不可信,你要证明给哀家看。”
“皇嫂想让臣弟如何证明?”
沈太后笑意盈盈,她鲜少这样笑,平日因为身份缘故,她都是严肃、冷淡的,这一笑,竟如少女般娇艳,看得津王不由恍惚,心道若真能一亲芳泽,倒也不亏了,日后自己做皇帝,大不了封她做妃子。
“哀家要你的王印。”
原本还沉迷于沈太后美貌中的津王立马警觉,沈太后见他脸色变了,问:“怎么,不行吗?”
“这……”
“只是王印,又不曾让王爷把封地献上,怎么,这么点小小的要求,王爷都做不到,还敢说爱慕哀家?”沈太后似笑非笑,“王爷的爱慕,莫非只是嘴上说说?按照律法,王爷调戏于哀家,无视伦理纲常,这贤王的外号,恐怕是要保不住了。”
津王怎么可能把王印送给沈太后?王印就是他身份的象征,他暗中送密信来往与津南与京中,便是用的这王印,交给太后,跟把津南拱手相让又有什么不同?
所以自然是不会答应的,他抬头看向沈太后,总算是不再戴那副深情款款的面具,而是道:“皇嫂难道当真不懂臣弟的心意?宁可跟个阉竖,也不肯回应臣弟?”
“王爷慎言,哀家与清和公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过任何逾矩。”
“那是自然。”津王笑出声,“一条阉狗,即便他想,也是力不从心罢了,皇嫂这话,臣弟是信的。”
沈太后神色一冷:“嘴巴放干净些。”
“皇嫂这是怎么了,臣弟骂条阉狗,皇嫂怎么还急了?难道当真如外界所说,皇嫂与那阉人司清和有私情?”津王目光灼灼,“皇嫂可别忘了,自嫁入皇室,你便是生是先帝的人,死是先帝的鬼,有些糊涂事,皇嫂可千万别做。”
沈太后冷冷地看着他:“哀家受教了,只是调戏寡嫂的王爷,比起那条阉狗,似乎也不曾高贵到哪里去。”
津王听她将自己和司清和相提并论,露出几分恼色:“臣弟再如何轻佻,也是出自一番真心,倒是皇嫂,难道真的甘心一生受制于人?皇嫂即便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总得为陛下着想,倒不如你我二人联手,诛杀司清和,臣弟愿为皇嫂效犬马之劳。”
跟司清和结盟,虽然时刻要防止对方反水或背叛,又要为名声所累,但司清和是太监,有坏亦有好,那就是司清和即便真的背刺了她们母女,他没有后代,这皇位就早晚有一天会回来。
跟津王结盟?
那无疑是与虎谋皮,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两相权衡,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哪怕司清和的温柔都是假象,至少他装了快一年,而这位津王殿下,距离他对她说完掏心挖肺的情话,到揭下面具露出獠牙,中间可连半柱香的功夫都没有!
“那就不劳王爷操心了,哀家心里有数,知道该怎么做。”
津王撇嘴,“皇嫂该不会是对司清和那阉狗心软了吧?这可不好,难道皇嫂不怕九泉之下,皇兄死不瞑目么?”
“有你这样他刚死就觊觎皇位的兄弟,先帝才会死不瞑目。”
津王见她牙尖嘴利,不由得心生恶念,想要教训她一顿,横竖司清和不在,他就是玩了沈太后,沈太后还能声张出去不成?且女人都死心眼,被要了身子也就老老实实跟了男人,他的不少姬妾都是这样弄到手的,太后又如何?太后也不过是个女人。
他笑道:“皇嫂真是得理不饶人,也罢,今日臣弟就让皇嫂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似司清和那等身有残缺的阉竖,哪里配得上皇嫂呢?”
说着,竟要伸手来抓沈太后手腕,可见此人嚣张的程度,竟是完全不将沈太后放在眼里了!
就在他的手靠近沈太后时,一道剑光闪过,津王一愣,看着地上掉落的手指头,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五指竟被自手掌起连根削去!
沈太后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忘了跟王爷说,清和公离京之前,将他手下的暗卫留给了哀家和皇帝,方才呀,方才是王爷靠得太近了,暗卫以为王爷是刺客,要对哀家行凶,这才贸然出手。”
随后,她吩咐道:“王爷看起来是疼得不行了,帮他把嘴巴堵上吧,免得吵到别人。”
谁都没想到津王居然色胆包天敢动沈太后,当时他的手再靠前一点点,那么被削掉的就不仅是手指头,还有他的整条胳膊。
津王是右撇子,但如今右手五指没了,古往今来,可从没有哪朝皇帝身有残疾。
他的皇帝梦,早就是时候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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