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往日与谢隐虚情假意时,沈娉都叫他隐哥,此时却叫他清和公。
谢隐顿了一下,答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娘娘应当见过同卵所生的双胞姐妹或是兄弟,他们容貌相似,外人甚至难以区分。只是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生活,阅历、环境、教育等各方各面的因素掺杂进来后,人便会渐渐不像。自然,人世间也有毫无血缘关系却长得相似之人,不过,一模一样的却是少数。”
“是啊,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自然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沈太后喃喃着,看向谢隐,握紧了手里的布巾,“那你呢?你是谁?”
谢隐沉默了几秒钟才答道:“我是谢隐。”
“不是司清和?”
谢隐望向沈太后:“你希望我是吗?”
沈太后:“你明知道我的答案。”
她厌恶司清和,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对方给她带来的屈辱,沈太后永远不可能和解,如果谢隐是司清和,那么他们之间注定会走向灭亡,如果他不是……如果不是的话……
谢隐温声道:“如果娘娘不需要在我身上发泄恨意,那么我不是。”
沈太后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站起身,望着谢隐,“我恨的是司清和,报复别人有什么意思?冤有头债有主,报复错了人,只会让我更生气。”
谢隐闻言,低头浅笑:“我是谢隐。”
沈太后红唇微扬,抬手抓住谢隐的衣领,因为他个子太高了,要他低一些才行,然后她踮起脚尖,眼看就要亲到他的薄唇,却又松开了手,脸上满是狡黠:“是谁的谢隐?”
这句话把谢隐逗笑了,他的笑很温柔很好看,抬手握住了沈太后的手,就着她的身高微微弯腰,这样的话便不必她费力踮脚:“是你的谢隐。”
沈太后终于高兴了,她不再抓他衣领,而是反手塞进他掌心,“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谢隐眸光微动:“你说。”
“潘家已倒,津王如今也成了废人,小碗派了人去接管津南,一切阻碍在小碗跟前的都已经消失了,你不要再这样辛苦了好不好?我想你日日夜夜陪着我,不离开我。”
沈太后柔声说着,还在观察谢隐的表情,她愿意相信他不是之前那个司清和,却无法全身心地信赖于他——他太强了,强就意味着危险,她做不到彻底托付,所以即便她也动了心,想要他,这份感情里仍然夹杂几分算计。
“我把你从小碗那里要过来,以后你就跟着我,好不好?这样我们便再也不会分开了。”
沈太后语气很是柔和,像在哄小孩子,她已经做好了他不答应的准备,但谢隐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般恋权,而是很干脆地点头:“好。”
这下换沈太后惊讶,他竟真的愿意?
“要我亲自与陛下说么?”
“不,我跟小碗说就可以。”
谢隐颔首:“也好。”
沈太后这回露出的笑才满是真心,她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倘若谢隐一直不跟她撕破脸,待到潘家、津王都倒下,她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把他从小碗身边带走,不让他对小碗的事了如指掌,而是把他留在身边看管——不过是跟他做对食夫妻,沈太后有这个魄力。
现在她动了心,有些喜欢他,但这仍不妨碍沈太后忌惮他,她永远都不会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只有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命运才是真实的,否则一辈子都要摇尾乞怜看别人脸色,那样的日子,沈太后不想再过了。
谢隐不仅答应的干脆,做得也很干脆,他几乎是全权放手,什么都没留,跟在他身边的小六如今代替他伺候在了小皇帝身边,小六机灵可靠,小碗对他印象很不错。
而谢隐卸下一切重担后,真的跟随沈太后入住了她的仁寿宫。
明面上他还是那个司礼监掌事太监,但手中的实权已经尽数送了出去,如今在后宫一家独大的是沈太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前朝的势力也都交给了小皇帝,除此之外,就连暗卫跟探子,谢隐都没有留。
至于这对母女如何分权,他不做干涉。
沈太后与小碗感情深厚,她们更想做的,是堂堂正正以女人的身份掌权活下去,而不是要装成男人才能做皇帝,这一点谢隐很欣赏,不过,她们不希望他去争权夺势,他也不想做多余的事情惹她们厌烦,因此只偶尔给出一些建议。
小皇帝跟在谢隐和沈太后身后,平心而论,她是喜欢谢隐陪在自己身边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的身影,便会感到安心,若是哪个折子令她迷茫或是生气,不知如何处理,他也能第一时间引导她去思考、做出决策。
太傅们也很厉害,可是跟清和公比,便差得远了。
从今日起,清和公便不再跟着她,要跟着母后了。
小皇帝很不舍,但却知道母后是为了自己好,身为皇帝,过多的去依赖别人是不好的事,趁着清和公无欲无求的时候彻底斩断他和权势的联系,这样的话,大家才能和睦共处、相安无事。
谢隐毕竟是太监的身份,不可能真的跟太后娘娘住在一起,因此沈太后令人收拾了偏殿出来,里头打理的干干净净,她带着谢隐跟小皇帝进去,问他:“怎么样,可还喜欢?”
都是清爽的颜色,还别出心裁做了一面可移动的书墙,沈太后道:“你喜欢读书,我让人搜集了许多孤本,都给你放在这儿了,闲暇时间,你是想读书还是抚琴下棋,我都奉陪。”
窗户外正对着仁寿宫的竹林,风一吹便沙沙作响,清雅幽远,谢隐的确很喜欢,他对沈太后道谢:“娘娘费心了。”
沈太后走到他身边,悄悄牵起他的手:“还有这儿。”
她带着他走到移动书墙前,启动机关,原来这书墙移动后,竟与她的寝殿是相通的!
沈太后不会骗谢隐,把他关在这里到老死,她是真心想要与他共度余生,只是,得按照她的方法来。
小皇帝则好奇地四处翻翻看看,她对于母后的做法并不反感,也从不认为母后应当为父皇守节——他老人家配吗?就算过去几十年,她也驾崩了,到地底下她也敢呛父皇,凭什么就许你纳那么多的妃子拼命地想要儿子,却不许母后身边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清和公可比父皇好太多了!当然,这里的清和公是指她登基后的清和公,之前那个暴虐成性的变态还是永远消失吧!
小皇帝跟着看了会儿就被沈太后赶走了,她可不像谢隐能“退休”,谢隐退下来,小皇帝肩头的担子更重,眼看谢隐不再把持朝政,处于政治中心的,还年幼的小皇帝,就成了各方势力的最佳目标。
也许在之后的日子里,她会在旁人的挑唆下愈发忌惮谢隐,也许,她会中有心人的离间计,对亲手扶持她登基的母亲产生怀疑,更有可能,在小皇帝渐渐长大后,她会质疑她自己——女人是不是真的不能做政治家?
她可能会被骗,被背叛,被辜负……终其一生她都不一定找得到能够懂得她、了解她的知心人,永远地孤独下去,这些都是身为皇帝会遇到的,她足够坚强吗?
古往今来,她是第一个女扮男装的皇帝,虽然是皇室正统,却因为性别,要伪装成男人才能有登基的机会,她的满腔抱负、雄心壮志,谢隐衷心地希望小碗能够一帆风顺,事事顺心。
他坐到书桌前,沈太后从背后搂住他,带来一阵芬芳,语调柔和:“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啦,若是有哪里不妥,便直接同我说,嗯?”
谢隐应了一声,沈太后见他温柔可爱,心中十分欢喜,在她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她不想杀他,却也不能放任他,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而且不让他手中有实权。他是无根之人,翻不出天去,这样再好不过了。
不过,她还是担心他会感到羞辱或是不甘,因此很是谨慎地观察着谢隐的一言一行,谢隐十分坦然,对他来说在哪里生活都一样,如果这样能让沈太后感到安全,他没有异议。
他的人生太漫长了,漫长到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方向,况且这生活没什么不好,琴棋书画诗酒茶花样样不缺,这对谢隐而言已经足够。
倒是小人参精和小刺猬精很痛苦,觉得大王不该受这样的委屈,想他们还在魔域时是何等自由威风,天下之大任他们遨游,怎地沈娘娘却要把大王关起来呢?
“也不算关起来。”谢隐说,“皇宫内院我还是随处可以去,上个世界咱们在外头跑了几十年,正好也歇一歇,不是坏事。”
“那我们直接离开不好吗?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哪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小人参精说着。
小刺猬精叹了口气:“白深深,我让你多懂些人情世故,你就是不听。对沈娘娘来说,大王所展现出的手段太可怕了,而且大王还知道小皇帝是女孩子,现如今小皇帝还未成年,要是放大王走了,他在外头乱说,严重点的话另起炉灶,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小人参精也学着小刺猬精长长叹了口气:“人类真的好难懂啊,枉我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也总是弄不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
谢隐听着两小只老气横秋的对话,莞尔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人就是要多想想,才能进步。”
在仁寿宫度过的第一天,非常轻松。
陪着小皇帝其实不是件谁都能干的活儿,首先一站就是一天,其次要什么都懂,否则无法为小皇帝解决问题,最后还得自己劳心劳力,谢隐确实是更喜欢这种平静安谧的生活,让他一个人待上几百年都不会觉得腻。
沈太后寻来的这些孤本,谢隐都没怎么看过,他每次拿来读书都嫌时间不够,怎么可能觉得憋闷?
倒是沈太后,一开始还担心谢隐会生气,后来见他安然自得,反倒愧疚难安,晚间谢隐已经梳洗上了床,两小只正吵闹着要出来玩,他正想把他们抱出来,却听见书墙被转动的声音。
掀开帘幔,便瞧见身着白色寝衣的沈太后款款而来。
她容貌美丽,气质高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更兼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原本的司清和会喜欢她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她确实魅力十足,只不过司清和用错了方法,不仅没有让沈娉爱上他,反倒结下了血海深仇。
“你怎么过来了?”
沈太后扬起眉头:“担心清和公孤枕难眠,特来自荐枕席,不知清和公可愿赏脸?”
“哇哦。”小人参精感叹,“沈娘娘好大胆。”
谢隐及时屏蔽识海,不再让这两个八卦的小朋友在那里大呼小叫,他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沈太后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双手放在他肩膀上:“我来了,难道你不开心?”
谢隐向来是对女子的妩媚不知作何反应的人,他有些耳热,道:“没有不开心。”
“那就是开心?”
他不说话,沈太后忍不住笑了:“你瞧着不像是身经百战的清和公,倒像是情窦未开的圣僧,我反倒成那戏本子里的妖精了。”
司清和这人那么令沈太后厌恶,可见他做过不少畜生事,但谢隐本身没有欲望,更不会因自身强大去霸凌别人来获取快|感,所以面对风情万种的沈太后,他并没有享受,反倒表现的有些木讷。
可沈太后喜欢呀!
她直接坐到他腿上,双手搂住谢隐的脖子,“从前叫你亲我,你从来不亲,难道今日你还能拒绝我?”
她看见他的眼睛,真奇怪,明明还是那张脸,却给了她截然不同的感觉,从前的司清和面目可憎,眼前的谢隐却可亲可爱。
沈太后主动凑过去,在谢隐嘴唇上吻了一下:“若你是谢隐,那司清和说想要我,谢隐是不是不要?”
她问得很直白,可谢隐觉得自己要是真敢说不要,沈太后会当场发飙,所以他摇摇头,“不是。”
“那你同我说说,是怎么想要我的?”
沈太后十六入宫,若说对先帝没有过感情,那是骗人。妙龄少女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人,自然会盼着与夫君琴瑟和鸣,能够得到幸福。
先帝也的确会哄人,甜言蜜语一箩筐一箩筐往外说,沈太后曾被迷惑过,以为从丈夫口中说出来的爱都是真的,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是天下第一蠢人,男人的话不能信,身为皇帝的男人,更不能信。
她那曾经悸动过的芳心迅速冷淡下来,决不会下贱到别人轻视、欺骗自己,还要把自己的心和爱献上供人玩乐。
哪怕她手上无权,只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后,她也决不向皇帝摇尾乞怜,求他爱她。
那样的一个男人,为他守节?他配吗?
津王痛苦时曾怒吼着沈太后没脸去见先帝,沈太后不觉得有什么没脸,真要说没脸,还是死在女人身上的先帝更没脸。
男人三妻四妾就是天经地义,收了心就叫浪子回头,女人却要一生忠贞守节,最好丈夫死了也要守着公婆儿女过日子,挣个贞节牌坊回来才受人赞扬。
好女人谁爱做谁做,她沈娉不做。
没有那玩意儿又如何?先帝倒是有,还不如没有呢!
沈娉靠在谢隐怀中低低地笑:“我就知道。”
谢隐问:“知道什么?”
“知道你根本就不自卑。”
现在想想之前几次三番主动靠近时,他总是避让开来说自己自卑,沈娉便笑得不行,他怎么就自卑了?他哪里自卑了?
谢隐伸手环着她,免得她笑得太厉害滚到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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