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红药并没有多等,当天晚上便离开了药庐,只在偏房中留下几张银票,算是感谢这几日的照顾。她不大想当着姜潭月的面离开,小姑娘太过纯净,一双眼不识世间丑恶,那单纯疑惑的目光总是一再提醒她如何亲手毁掉一段感情,她无法自抑的想避开。
这一路没有太过张扬,修罗教之人都隐在暗处跟随保护她们,只留了两架马车同车夫,秦萧二人坐了一架,孟湘独坐了一架。马夫在月色中挥鞭,骏马嘶鸣前蹄高扬,踏着夜晚的静谧飞驰过原野,忘疾药庐渐渐被抛在身后。
行至成都时天有了亮色,秦红药这些日子着实没有休息好,靠在马车中摇摇晃晃的禁不住闭上了眼,她以为自己只是闭目养神,马车厢外忽然被敲响,她猛地抖了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发现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第一眼先去看身旁的人,见萧白玉合着双眸稳稳的坐在那里,才定下神,掀开了轿帘。
马车停了下来,一名修罗教的护卫立在轿外,面色无奈道:“护法,后面那老婆子吵着要吃东西。”
秦红药揉了揉眉心,驱散了些沉重的困意和纠缠不清的头疼,声音冷凝而不耐:“还能饿死不成,不用理她继续走。”
“我也想吃东西。”萧白玉抬起眼,口吻漠漠,却是近十天来第一次同她说话,秦红药怔了一下,并没有转头看她,她不肯开口前念着她的声音,盼望能多听她说几句话,可她当真说了,又同记忆中天差地别,一拉一扯的平白添了满腹失落。
这几日她冷冷清清的嗓音似是一直在耳边徘徊,时而低笑时而轻诉,她话并不多,可细细想来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偶尔也会出言嘲讽,但嘲讽背后又埋着温柔关心,一句句再回想都动人心弦。
手下领了命令欲要转身离开,忽听秦红药喝了一声:“回来”,立时停住脚步,目光探究看着的她,静候命令。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准备进城,去寻一家成都酒楼。”
萧白玉不想她这么轻易就会同意,本还做了其他盘算,似是都用不上了。她重又合上眼,悄悄催动真气流转,孟前辈给她的药丸入了丹田,被封的水泄不通的经脉竟涌出点点内息,她不能全力运转内功,只得装作小憩慢慢的催动内力冲开穴道,才不会被秦红药发现破绽。
可是小心翼翼的运功进展实在缓慢,她知道孟前辈是在给自己拖延时间,也许这一路上她还会给自己挤出更多时间,确保到黄巢墓时功力已完全恢复。所以即使方才注意到秦红药似是进入浅眠,她也没有贸然动手,现在恢复的功力还微不足道,远远不能与之相抗衡,绝不可轻易出手毁了她们最后的机会。
马车哒哒的踏进成都,孟湘还是一副大排场,叫人搀着扶着进了酒楼,坐下后也不客气,当即和小二点了数道成都美食。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满一桌红艳艳的菜色,麻婆豆腐,夫妻肺片,甚至连担担面都要了三碗,泛光的红油冒着腾腾热气,闻起来香辣扑鼻。
秦红药皱皱眉,刚想让小二换一桌清淡的素菜上来,萧白玉却已经动了筷子,这些日子连米粥都要她强行去喂才肯喝的人,突然连这般味重的辣菜都一口接一口的吃了起来。孟湘也笑眯眯的看着她,加重了几个字眼:“玉儿要多吃些,瞧你瘦的。”
“不行,小二,换一桌菜。”秦红药语气果决,不容一丝辩驳的机会,她态度雷厉风行,小二不敢迟疑,马上又要将上好的菜色撤掉。
萧白玉挡住了店小二,眼神中的恨意毫不隐瞒,直直的瞪着她:“就要这些。”
秦红药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她想说不给你吃这些还不是怕你伤口经不住辛辣的刺激,又想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吃辣一会儿胃疼谁理你,可她欲要发怒时又对上那寒芒密布的双眸,似长针一般扎进心中。她渐渐攥紧拳,若不是因为喜欢,这人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哪还留得住性命在这里胡吃海喝。
头疼又涌了上来,秦红药一时心烦意乱,只想将这一桌菜通通掀翻在地。她按在桌上的手用上力,却见四周人声鼎沸,并不想在这紧要关头多生事端,终是冷哼了一声,再不去管,心中只道待自己拿到阎泣刀,便再不管她的事。
小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孟湘对他摆了摆手,他如释重负般的退了下去,又冲萧白玉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快点吃。
萧白玉一开始便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强迫自己咽下这些极辣的饭菜,辣油滑过喉头,先是一阵烫,紧接着便席卷上一股火辣辣的灼焰,再落到胃中,顿时四肢百骸都淌过暖流。孟湘知她久居九华山,想来是吃不得这么辣的饭菜,却也不得不为难她,秦红药内力极寒,用膳食来中和体内寒气,穴道也会解封的更快些。
一定要在到黄巢墓前恢复内力才行,不然就不止是秦红药会命丧在那,连她们两人都会赔上性命。
吃到最后萧白玉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唇舌的存在,只觉全身冒火,连额头都渗出点点汗珠,天气本就炎热,再加上这般滚烫鲜辣的膳食,不知不觉背后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秦红药暗着眸色静静的看着她,见她面上已腾起不正常的嫣红,唇色似染上了鲜血,心中的火气越来越大。
秦红药只道她是在故意和自己对着干,非要惹得自己生气一掌结果了她才开心,见她还要再夹,终是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声色阴狠:“够了,你不要得寸……”
“喂喂,快出去,这不是乞丐来的地方,莫要弄脏了地面。”她的话被小二的喝骂声打断,心中满积的怒火终于喷涌而出,她狠狠一拍桌子,飞身而起,一手拽起小二的衣领,说话时牙尖的寒光一闪而过:“给我闭嘴,再吵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小二身体猛一哆嗦,缩着脖子气焰顿消,手指颤巍巍的指了指一旁,抖着嗓子求饶道:“女侠饶命啊,我也是不想乞丐进来打扰了女侠……”
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一个约三十来岁的女子,衣服上打满补丁,全身脏兮兮的,头发上也布满灰尘,手中攥着几个铜板,受惊的眼神飘忽不定,畏畏缩缩的躲在一旁。秦红药将小二掷在地上,满脸不耐:“她手上不是有钱么,你还嚷嚷什么,赶紧滚。”
小二忙不迭的爬起来,招呼着那乞丐卖给她两个油饼,声音刻意压的极低。秦红药在别人身上发了一顿火气,终于将那种火烧眉毛的急躁感压了下去,回身坐在桌旁,只是脸色依然沉得能滴水。
那乞丐拿着油饼往过走了几步,小心翼翼的停在不远处,轻声道:“多谢女侠相助,你真是个好人。”
此话一出桌上三人神情各不相同,孟湘暗暗笑了笑,这世道当真诡异,使尽手段滥杀无数欲要夺刀的人在另一人眼中又成了大好人。萧白玉微微怔愣,忽地想起秦红药不避讳毒血去给小女孩口对口的喂药时,自己也当真觉得她好,她这一路以来的音笑颜容又一一浮现出来,可是当撕破唯美的面具时露出的竟是一张鲜血淋漓的恶魔面孔。
萧白玉不自觉的看了眼她,美好的言笑晏晏的红药与这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护法,竟都是同一人么。
秦红药定定的看着那名女乞丐,耳畔回响起那一声声淡笑温柔的夸赞,如同海妖迷惑旅人的吟唱,在她耳边回荡不绝,迷心乱神:
“你现在……也是个不错的人。”
“真好。”
原来她在萧白玉眼中也曾如此之好。
那乞丐见没得到任何回应,有些局促的顿了顿脚尖,转身欲走,孟湘忽地开口叫住了她:“姑娘,我看你也是知书达理,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乞丐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褶皱中堆着微笑,那目光中流露出的温暖瞬间便让她湿了眼眶,她哽咽了几下道:“实不相瞒,我是来成都寻我夫君,他临走前说高□□名便会回来接我,一年前听闻他在成都做了知县,我便千里迢迢来寻他,只是衙役不许我进衙门,到现在也未曾见到我夫君。”
几乎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这女子还深陷情中不肯相信,秦红药都不知自己为何要插手这件闲事,等反应过来时她已叫人直接去把那知县带来。修罗教之人行动利索,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知县就被打晕扛进酒楼,在此之前她已经出了银票包下正座酒楼,连小二和掌柜都被她赶了出去。
秦红药随手一杯茶水泼在知县脸上,便看着他悠悠转醒后先是一惊,又勃然大怒何人敢偷袭朝廷命官,但当他见了那乞丐的容貌时,眼中瞬间浮现出惶恐愧疚,转瞬又挺直腰板强自理直气壮。后面的对话就乏味可呈,只是在知县承认他已经娶了成都富绅之女时,那女子明显一抖,几乎肉眼可见的眼中凝出水滴,一串串顺着脸庞滚落。
“你居然骗了我这么久,你……”女子脸色霎时惨白,双目再没了神采,好似那眼泪一滴滴流进了她体内的鲜血,宛如一个无心的活死人。
这般神情似曾相识,秦红药一呆,目光缓缓的挪到萧白玉脸上,之前的火气荡然无存,原来她被自己欺骗的这一回,也是如此伤心欲绝,至最后已成了近乎心死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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