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测她是有意来帮,忙道:“是上官姑娘命你来的吗?”她亦是急着点头说:“正是。”我暗出口气,道:“我正要迎临淄郡王去蓬莱殿,这位将军似乎怕有人假传圣旨,危及临淄郡王安危——”她立刻明白我的意思,忙自身上摸出腰牌,递给那将军道:“我等皆是皇上身侧宫婢,有牌为证。”
那将领忙细看,见果真是特制腰牌,再无借口阻拦,只能躬身让路。
我与那小宫婢对视一眼,领路在前,由凤阳门而入,避开紫宸殿直向北走,直入了大明宫的内庭才算是松了口气。太液池西北便是蓬莱殿,我下意识回望来路,无人注意,便示意那小宫婢在一侧守着,低声对李隆基道:“不知可否与郡王单独说两句?”
李隆基示意跟随的年轻太监避让,笑看我道:“我等你这话,等了半天了。”
他黑瞳中尽是得意的笑意。
我无奈看他,道:“郡王是何时知道我说谎的?”他想了想说:“在你拉本王袖子的时候,本王不认为皇祖母身边伺候的宫婢有这个胆量。”我笑看他,追问道:“郡王既然看穿了,为何不揭穿我?”他亦无奈看我:“你出手帮忙,本王揭穿你做什么?”
他英挺的眉目中,尚待未脱了孩子气,却偏要端着个郡王的架子,让我看得忍俊不禁。李隆基见我盯着他笑,不解看我,我忙收了笑意,道:“郡王这点儿没说错,不管奴婢是不是皇上身侧侍奉的,此番确是要帮郡王的。今日是武氏诸王觐见的日子,郡王如此大闹凤阳门定是会招来麻烦,所以奴婢才斗胆假传圣谕将郡王拦了下来。”
李隆基蹙眉看我,摇头道:“你这岂止是斗胆,简直是不要命了。”
我点头说:“郡王既是清楚这厉害,就听奴婢一句劝,”我抬着下巴指了指那小宫婢,道,“那宫婢确是皇上宫中的,稍后我会让她带郡王去蓬莱殿。皇上若问起,郡王只说来得迟了些,又在凤阳门与守门将领起了些小误会,所以就没来的及入紫檀殿见武氏诸王。”
凤阳门之事,瞒是瞒不过的,倒不如经他自己口中说出。蓬莱殿中没有我几个舅舅在,自然无人寻他的麻烦,估摸着皇姑祖母听后也不会说什么。半大个孩子,又是皇孙,与下人们起些冲突也是可谅解的。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道:“这道理我明白。我亲自说出此事,皇祖母也不会命人去细察的,姑娘这事也不会传道她耳中。”
果真是个明白人。
我想起方才那一幕,盯着他笑叹道:“郡王若真是明白人,方才也不该如此,奴婢也就不会顶着掉脑袋的罪名去解围了。”李隆基轻哼了一声,道:“明白归明白,堂堂李家皇族怎能被个门将欺辱,更何况,他还拿武承嗣来与我比。”
我见说得差不多了,便道:“太液池西北处便是蓬莱殿,此时皇上正在于武氏诸王议事,郡王可先赏一赏太液池,待时辰差不多了再去蓬莱殿面圣,奴婢就不多陪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浩淼的水面,喃喃道:“昨夜大哥还提及夜游太液池,今日我就要按着原路走一遭了。”我听他说起‘大哥’,晓得说得便是李成器。昨夜他与衡阳郡王出宫的晚,没想到回府后来特意与李隆基说起此事……
我竟一时有些心猿意马,陪他默立了片刻才道:“宫内人多眼杂,奴婢就不多陪了。”他出声叫住我,却想了一想才道:“罢了,我若问你名讳,你想必会怕我随口说漏了,多谢今日相助。”
我摇头笑笑,又低声嘱咐那小宫婢几句,便躬身告退了。
此事过了两三日,宫中无人私下议论,算是有惊无险。
沈太医又来复诊了一趟,见我还算遵医嘱,笑着嘱咐了两句,当场写了个方子递给我。不知为何,自打初次见面,我就觉得此人感觉很怪。他从不忌讳我是郡主,言语总有取笑,连宜平都私下感叹是不是这太医特别。
我左右不踏实,便让宜平去偷打听了下他的来路。此太医姓沈名秋,还有个亲哥哥在尚药局,叫沈南蓼,兄弟二人在尚药局地位超然,大哥是颇得圣上赏识,而他却是因幼年师从“医神”孙思邈而闻名。
宜平仔仔细细地说完,我才算彻底明白了。
那夜嘱咐宜平请个年轻的,不过是找个能镇得住的,免得在宫中私下说些不好的。此时我才知道那夜的误打误撞,竟让我寻了个医术高超,地位尊崇的。难怪,他与我偶有交谈都不甚在意我身份……
此事在晚膳时,我实在憋不住就说给了婉儿听,却换得她掩口嘲笑:“我说你怎么好几日不见出宫,原来是染了酒刺,”她钦佩地叹了一声,道,“连太平公主要请小沈太医诊病,也要看他当日心情,你当真是好命,连个酒刺也要医神的关门弟子亲自开方诊病。”
我替她添了些菜,郁郁道:“姐姐你就别嘲笑我了,他哥哥,也就是那个沈南蓼,当真是颇得皇上赏识?我怎么从未见过?”
皇上颇疼惜宫内住着的公主郡主,每有染病皆是要尚药局中年资长些的亲看。倘若他真受赏识,去年我正月那场高烧,诸多中老太医会诊,怎么就不见此人?
婉儿颇为隐晦地打量我,看得我莫名所以。半晌她才叹口气,道:“此话我本不愿说给你听得,可让你知道也好,免得你日后得罪他,”她轻扫了一眼门外,道,“沈南蓼是皇上的新宠,如今来薛怀义那和尚都比不得他的地位。”
新宠?我抬眼看她,见她又点点头。
在宫中这两年,我因婉儿的提点,渐懂得那常穿僧服人高马大的人叫薛怀义,是皇上在宫外私养的面首,却从未听她说起过太医沈南蓼……脑中忽然闪现出一月前太液池边那幕,那个男人莫非就是沈南蓼?
她接着,道:“此人比薛怀义老道不少,薛怀义是人前跋扈,心思却浅,而他——”她默了片刻,道,“与我同年入宫,能步步为营走到今日这地位,我光是想着就觉此事蹊跷。”
我听在耳中,没有接话,又自暖金盘中夹了一块酥山,放到她面前。
婉儿忽地想起什么,笑看我道:“说些与他有关的事,你可愿听?”我手微一顿,看她三分戏谑的笑意,立刻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只笑笑道:“姐姐不是劝我放下?为什么还要有意提起。”婉儿,道:“你们在我眼里都还是孩子,青涩懵懂之情也纯粹,也易忘。说给你听些太子身边的事儿,或许于你日后避开祸事有益。”
我心头一暖,看婉儿认真道:“多谢姐姐一直以来的照应。”婉儿轻挑眉,摇头笑道:“或是因为我与你投缘,或是因为你姓武,总之我有意提点你的话也是为了自己。我自宰相府入掖庭,再自掖庭入蓬莱殿,均是凭着皇上的一句话而已,但皇上之后呢?你们与皇上有血脉之亲,若能记得我曾做的,或许日后便是一根救命稻草。”
相识近三年,我从个九岁的孩子到如今,她点滴所做又岂都如她所说,尽是为了自己?她今日直白的感叹,让我有些接不上话,静吃了半块酥山,才笑道:“姐姐何必把九分真心说成了十分算计?”
婉儿托下巴看我,道:“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反而会记得我的好,”她笑着摇头,道,“好了,继续说事情。那日临淄郡王入宫出了些事,你可听说了?”
我佯装不明,道:“什么事?”
婉儿倒没太留意我,继续道:“临淄郡王在凤阳门遇人阻拦,言语冲突时,竟立于马车上斥责说‘我李家王朝,干你何事!’。”我忙接口,道:“郡王入宫时,不正是舅舅们入宫觐见的日子?”她点头,道:“好在,皇上是在蓬莱殿听临淄郡王请罪,才晓得此事,若是在觐见当时必然是个不小的责罚。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当着诸位王爷,皇上是断不会护短的。”
我点头附和,她继续道:“那日我和太平公主都在蓬莱殿,见临淄郡王下跪请罪都吓了一跳,可你猜皇上听后如何说?”
这也正是我最想知道的。我忙道:“皇上可是震怒?”
婉儿悠悠一笑,道:“没有半分怒气,却是十分欢喜。”
我这回是真不明白了,紧盯着她等着后话。她喝了口茶,道:“虽有意训斥了几句,却旋即大笑赞许,夸临淄郡王年小志高,有皇族风范。”婉儿的神情亦是感叹,想必她也未料到皇上是如此反应。
我何尝想到是这种大喜的结果,记起那稚嫩英气的少年,也不禁替他高兴:“如此说来,皇姑祖母真是很疼这个孙儿了。”
婉儿点头,说:“此事必然已传入你几个舅舅耳中了,皇上的欢喜几分真几分假,谁都看不透,但起码这些儿孙在她心中的地位,并没有那么低。”
她说完,不再继续这话题,又说了些去洛阳奉先寺进香之事。
我边随口搭话,边细琢磨她若有似无的话。如今正是李氏武氏争夺太子位时,皇姑祖母此番对李隆基此事的态度,或许就是对太子位的暗示?
“永安,”婉儿出声唤我,道,“此次去洛阳,太子的几个郡王都会随同,你要避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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