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是皇姑祖母幼年家乡,各地之花唯有此地的牡丹枯败,看在人眼中,必是不祥之兆,也难怪皇上会震怒。可姨娘方才又说在洛阳光植牡丹?我盯着父王,道:“那皇姑祖母岂不是要迁怒舅舅?”
父王摇头,道:“迁怒的是太子,而非周国公。”我心头一跳,道:“为何会迁怒太子?”父王叹道:“你舅舅将花送到宫中,有人查验完好,便交由太子看管,可就在皇上赏花时枯败了,自然会迁怒看管之人。”
“然后呢?”我不觉紧张起来,追着问道,“太子如何说?”
父王顿了片刻,略带深意看了我一眼,笑道:“太子没说什么,倒是永平郡王说了几句话,让皇上转怒为喜,当即下旨自西河运送牡丹到神都洛阳,设牡丹园供日后皇室赏玩。”
我听到他的名字,更是紧张,道:“永平郡王说了什么?”
“‘牡丹自帝乡而出,自然通晓圣意,于长安大明宫中枯败是不甘在陪都生长,皇姑祖母不妨下一道圣旨,请牡丹花仙移居神都,必会花满洛阳,成就佳话’,”父王学完着他的话,笑叹道,“此话说完,恰合了皇上对洛阳的心思,自然转怒为喜。”
我这才放下了心,细想他那句话,竟平白添了三分骄傲。
父王沉吟片刻,道:“永平郡王自幼文才过人,却晓得如何隐去锋芒,可如今被逼得太紧想藏也藏不住了,”他忽地认真看我,道,“梁王说他曾试探过,你似乎对永平郡王有意?”
我默了片刻,心底微甜,轻点头道:“舅舅说的是实情。”没想到父王问的如此直白。梁王的试探,想必就是凤阳门一事,我贸然前去怕是正应证了他的猜想。但……既然那日他已提出赐婚一事,对父王又有何好瞒的呢?
父王又问道:“他如何打算?”
我低头,手指轻划着桌面,低声道:“郡王说,待我满十二岁时,会寻个时间请皇上赐婚。”如今生辰已过,每一日记起这话我都有些紧张,不知他口中所谓的好时机究竟是何时,而皇姑祖母又会如何说,会应允吗?
父王,道:“你的婚事为父也无权拿主意,且看皇上如何说吧。只是要记住,他一日没叩请赐婚,你便一日不能透露和他的关系,宫中形势多变,谁也摸不透皇上的心思,”他顿了一顿,又道,“梁王终归是你的舅舅,他也是为你多想了几分。”
我应了一声。舅舅的试探是不是为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太子那几个儿子,哪个不是他们日日留意的?不过父王的话我明白,瞒住此事是为我,亦是为了护住他,尤其是在太子位朝不保夕时,不该再有任何事让他露风头了。
我随便翻着手中书卷。字字刚劲凌然,却含而不露,正如同长生殿前的他。
又过了几日,已是上元灯节。
宜平端着茶点向外走,边走边回头,柔声道:“今日上元灯节,郡主别再闷在屋里看书了——”她话没说完,已是哐当一声,茶和糕点尽数泼在了来人身上。
我听了这声响,忙回头看,却正见李成义一脸抑郁地看着自己的袍子,眼下已被水泼了个半湿,又沾了不少粉渣,狼狈的很。而他身侧的人恰背着日光而立,正眼中带笑地看着我。
我一时间千头万绪的,愣了片刻才上前两步行礼道:“永平郡王、衡阳郡王。”
李成器颔首,道:“起来吧。”
我起身时,李成义正开了口,道:“你也起来吧。”宜平性子本就软,如今早已红透了脸,起身傻站在一侧没了主意,竟连赔罪的话都忘记说了。我忙道:“快去寻块干净的湿巾,给衡阳郡王擦干净,再端些热茶来。”宜平听这话立刻转身跑走,却又在走了七八步时跑了回来,又对着李成义一拜,捡起托盘跑了。
我忙将他两个让到书房里,待落了座才道:“两位郡王怎么来了?”
李成义低头弹了弹衣裳,道:“皇上见恒安王病了半月,着我二人来探看。”我点点头,他又道:“难得上元灯节能出宫,顺路也可赏玩一番。”我又点点,笑道:“或是后一个,才是郡王想要出来的原因吧?”
李成义蹙眉,道:“郡主猜错了,第三个原因是我想避开永泰。”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我却不禁笑出了声,这一个多月,也不知永泰怎么折腾他了,竟然让他借机躲到了宫外。李成器始终没有说话,只在我这一笑后,才摇头,道:“隆基染了风寒躲不过,此时正在宫里陪着永泰。”我看了他一眼,又忙避了开,道:“一物降一物,以临淄郡王的性子,说不定能降住她。”
此时,宜平已端了茶上来,用湿巾替李成义擦着袍子。
我起身,将茶端给李成器,道:“郡王已见过我父王了?”李成器接了茶杯,道:“已看过了,恒安王听我二人说要去赏灯,便嘱咐让你一道去看看。”我“嗯”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亲近的兄弟姐妹,正愁无人同去。”
李成义抬头,道:“此话错了,我和大哥不正是你哥哥,日后在宫中还是要时常见的。”我听他这话,忙又端了杯茶递给他,道:“倒也是,你们回了宫,日后也热闹了。”
我们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待日头渐落了,才起身出了门。
因平日宵禁,上元灯节更是热闹非常。街上热头攒动,衣香鬓影,远望去上千宫灯高挑枝头,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落梅如雪佳人笑。
我和宜平都从未赏过宫外的灯,早看得乐不思蜀,李成器和李成义却极为小心,一个不停护着我们走,一个则有意缓下脚步,免得我们被人流冲散。可即便如此,才不过一会儿,就独剩了我和李成器,那两个不知被挤到了哪里。
我正有些着急时,李成器却将我带到了一个摊位前。这摊位在街头,因摆卖的东西都是书,在灯节上自然没什么人留意,他却蹲下身,一边翻看着一边和摊主说着话,摊主挑了一本递给他,他神色平淡地接过,认真细看。
我不解看他,细看他手中的书卷是《金刚经》,并非什么奇缺的,正要收回视线去看人群找人时,却见他翻过了一页,正夹着一张纸笺,并非是书卷上字,而是极细密的蝇头小楷。
他静看着那字条,渐蹙了眉,旋即又舒展开。
我立在一侧看着,心中忐忑渐盛,只下意识将身子挪了一挪,佯装挑书,将他半遮住。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变化,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几眼才将那纸条收在了手里。
他站起身,虽扬着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送你盏灯,可好?”我点点头,跟着他走过几家摊位,凡是路过书摊,他必要蹲下身子看一会儿。
待走了半条街,才随便挑了一盏荷花灯给我,他付了钱提着灯带我走在人潮外出,随手将字条燃成了灰烬,鲜红的火舌在他手中转瞬熄灭,我不禁吓了一跳,脱口道:“你这样不怕人看到?”
他将灯递到我手中,道:“没了物证,即便看到也无妨了。”
我提着那灯,随他沉默走着,心中七上八下。既然他不避讳我,我就是问了又如何?念及至此,我略停了脚步,轻声道:“此事,可与你的安危有关系?”那字条上写的是什么我并不关心,但能让他冒风险来取的,怕是极要紧的事。
他静看着我没答话,过了一会儿,才渐自眼中泛出暖意,轻摇头道:“此事与我无关,是来俊臣要陷狄仁杰谋逆之罪。”我惊了一下,险些掉了灯,好在被他握住了提灯的手:“小心些。”我张了口正要再问,他却已松开了手。
“大哥。”
李成义终于寻了来,身侧跟着局促不安的宜平。他拨开人群走到我们身边,低头看了一眼那灯,笑眯眯道:“大哥何时有这讨人欢心的心思了?”
我被他这一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瞪了他一眼。
李成器摇头,笑看他道:“出宫时隆基特意说过,要送永安郡主一盏灯。”李成义啊了一声,璀璨一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是隆基的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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