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梨再一次挥鞭,这一回却是对着马儿。
陈长福躺在地上刚松口气,就看到那鞭子落在马背上,然后,马蹄抬起踩了过来。
他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太过慌乱,脑子里大喊着赶紧让开,可身子僵直,手脚压根不听使唤,一动也不能动。
马蹄抬起,蹄风从他脸上掠过,一只脚刚好踩在他的耳朵旁。
马儿飞速掠过,不过一息就已经走远,其中一只蹄子踩上陈长福肚子。
踩得他当时就弯成了虾米状,好半晌起不来身。肚子一片疼痛,疼痛之余,也让他明白,李念秋对他是真的一点情意都没有了。不止没有情,甚至还是恨他的。
前面的楚云梨勒马回头:“这可是你自己不闪开的,不关我的事。”
说着,一挥马鞭,这一次再没回头。
陈长福捂着肚子,话都说不出了,脸色煞白,哀求地看着路旁的围观的人。
众人都看到他被马儿踩了一脚,等马车走远了,还有人上前试探着问:“你有没有事?”
陈长福:“……”有事!
他感觉自己下一瞬就要被痛晕过去了,艰难地道:“大夫!”
他声音很低,好在那人凑得近,听到后一脸为难:“把大夫请到村里可是要收诊费的,请牛车也要铜板,是送你去呢?还是把大夫接来?”
两种都好!
陈长福痛得狠了,一把揪住他的手:“去!”
那人恍然:“我也觉得送你去镇上比较好。”
围观的人多,其中就有家中有牛车的,立刻就回去套了。众人张罗着把陈长福抬上牛车送去镇上。
牛车走在路上本就缓慢,躺在上面的人还觉得颠簸,陈长福只觉得每一刻都是煎熬。
到了镇上,大夫仔细看过之后,也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内伤。实在是只要一碰肚子,陈长福就喊疼。
看那架势,仿佛重伤濒死。
但大夫也把过脉,真没到那份上。只开了些化瘀的药,让他回去好好养着。
陈长福又被抬回了家。
一般人送回家,外人就不用管了。可是陈长福不同,他孑然一身,躺在床上得有人伺候吃喝拉撒吧?
本家的那些兄弟,把他送去镇上再弄回来,已经算仁至义尽。最多平时来探望一下,让他们像伺候亲爹一样伺候陈长福,怎么可能呢?
陈长福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掏出银子,托人帮他找愿意伺候他的。
这有好处拿,众人自然乐意。现在已经秋收,地里的活儿并不着急,好多人还去城里打短工呢。拿了银子伺候他,也就跟打短工一样了。
地里打短工包吃一顿的人一天十八文,当时他想给十五,可抬他回来的人说,帮他做饭洗衣还好,帮他擦身有些太腌渍了。好多人伺候爹娘都没这么用心。
陈长福一咬牙,开了包吃二十文。
一时间,众人还抢着伺候。
抢的人都也包括了陈老大,还有他底下的两个兄弟。
陈老大如今兜比脸还要干净,日子眼看就过不下去了。
他也聪明,眼看抢不过,去找了自家兄弟几个。话说得明白:“你们帮我得到这份活计,我才能赚银子还给你们,要不然,我得还到猴年马月去。”
这话颇有道理!
陈家几兄弟也眼馋陈长福给的工钱,无论如何不能落到了外处,让陈老大赚回来之后再分给他们,挺好的事。
几兄弟一合计,跑去各处说了。如今的村里要论穷,谁都比不过陈老大。
陈家兄弟又多,几个媳妇儿的娘家和村里人挺多人都是亲戚。于是,这份活计最后还是被陈老大得了。
陈长福万万没想到,自己付了银子,最后来伺候自己的居然是陈老大。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他当时就不干!
但是呢,陈长福耳根子软。陈老大找了几个长辈来帮着劝。不外乎就是陈老大如今困难他们是堂兄弟都是一家人不应该有隔夜仇,应该互相扶持云云。
陈长福抹不开面子,半推半就答应了。
陈老大这个人呢,你让他去地里犁地除草扛粮食那是一把好手,伺候人嘛……就有些艰难了。他既不会洗衣也不会做饭,只能是帮着陈长福翻身换衣,无奈之下,他去找了叶氏帮忙。
叶氏不干,非要他分银子。
陈老大想要赚这份工钱,奈何自己不争气。再三思量过后,答应分母亲八文,母子俩一起照顾陈长福。
叶氏这个人呢,嘴上厉害,但也确实勤快,尤其拿了工钱后,特别喜欢在陈长福面前擦擦洗洗。为的就是让他给银子的时候爽快一些。
这日午后,陈长福睡着了,叶氏算着他快要醒了,拿着抹布进屋去擦桌子柜子,如此,等他醒了一睁眼,肯定刚好瞧见。
叶氏一边擦,一边注意着床上的动静,有些心不在焉,擦到柜子靠近墙的那一面,手指一抠,居然带出了一块木头出来。
她心里一惊,想要塞回去。看过后突然发现不对,那个抽出来的木块整整齐齐,像是被特意切割过。如果是柜子腐烂被她抠坏了,不应该是这样的。再仔细一观察,发现那里面抠出来的洞中有两三个银角子。
她的心立刻砰砰跳了起来。
陈家上上下下十七八口人,拢共才得三两银子可分。可是这陈长福竟然一个人就有这么多!如果这些银子是她的……底下那几个儿子谁敢不听她的话?
叶氏心里思绪万千,手已经不听使唤地去把银子抓到了手中。
“四婶,你做什么?”
身后传来了陈长福惊怒的声音。
叶氏一惊,回头就看到了陈长福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正半撑着死死瞪着她的手。
那里面,是他的所有积蓄。陈长福不知前因后果,只以为是自己睡着了之后四婶进来偷东西。随即就想到之前陈四叔一家算计他银子的事情来……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喜欢算计别人银子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就不该心软!
他心里有被背叛的惊怒,又担忧她不还给自己,色厉内荏质问:“你偷我银子?”
叶氏哑然,她看了看手中银子,好像确实解释不清。干巴巴道:“我没偷……”
“我藏得那么隐蔽。”陈长福养了几天,虽然还不能下床,但也不如第一天那么痛,声音加大:“如果你不是偷,你跑到那里去做什么?你若真是打扫无意发现,为何不告诉我,反正捏到了自己手中?”
连声质问让叶氏慌乱不已。想要解释,可银子确实被
她拿在手中,这怎么解释?解释了他会信吗?
陈长福冷着脸:“我要报官!”
叶氏骇然:“我还给你!你别报官!”
“你偷我东西,必须报官!”说着,陈长福扬声就要喊人。
他左右住的都是陈家本家的堂兄弟,之前也想照顾他赚这份工钱,只是没那抢过陈家五兄弟。这几天还有意无意过来挑毛病,如果听到他喊,肯定几息就会过来!
叶氏骇然,伸手就想要捂他的嘴。在看到陈长福白牙森森要咬她的手时,下意识抓住被子就捂住了他的脸。
陈长福挣扎不休,叶氏怕他挣脱,按得更紧,一边慌乱地解释:“我没偷你银子,我还给你,你不能报官。”
恰在此时,陈老大从外面进来,一眼看到被子上的两三个银角子,又看到母亲按着床上的人。陈长福挣扎不休,眼看就要挣脱了,立刻上前:“娘,我来帮你!”
陈老大欠着兄弟们三两银子,外头还有几钱,这些日子没少被兄弟和那些债主奚落,他做梦都想找到三两银子把这些债还了。
这床上不多不少正好三两!
他余光看向一脸慌乱的母亲,心下一动,手上加重,被子里的人渐渐就不动了。
母子俩松开被子,额头上满是冷汗。陈老大一把掀开,只见被子底下的陈长福怒目圆睁,死死瞪着他。
他吓得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床上的陈长福却是再没有动弹了。
陈老大想要起身,觉得腿软得不行,他颤着声音道:“娘,人是你杀的。”
叶氏看到了陈长福的眼睛,吓得后退三大步:“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让他不要叫而已,人是你杀的!”
陈老大没有再听她解释,不着痕迹的将银子收入袖中,跑到院子里大喊:“来人了,杀人了!”
就像是叶氏以为的那样,左右的邻居听到这边有动静,瞬间就围了过来。陈老大早有准备,慌乱地跟众人解释:“我也没想到我娘她这么狠,不过曾经的一点儿矛盾她竟然记恨到如今,还到了杀人的地步……就算有有孝道在,我也不敢替她隐瞒……”
众人进了屋中,看到瞪着眼睛已经没了气的陈长福,面面相觑过后,报信的报信,报官的报官,很快,陈长福的院子里就挤满了人。
楚云梨得知消息时,颇为意外。
实话说,楚云梨让马儿踩陈长福那一脚,纯粹是恼了他的纠缠想收拾他而已。
她可真没想让他就这么丢命。
不过呢,陈长福受伤之后会落到如今地步,仔细想来,也并不让人意外。他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别人一劝,他就容易动摇。有些他自己不愿做的事,也会试着去做。
上辈子的李念秋母子日子难过,就是因为叶氏老是在他耳朵边念叨。
但凡陈长福心硬一些,也不会搞出这么多事。譬如这一次,陈长福如果坚定一点,无论外人怎么劝,都不让陈老大照顾他,叶氏也不会来,也就不会杀他了。
楚云梨驾着马车到陈长福院子里时,已经有人在布置灵堂了。
而叶氏被人看管在厢房中,此时正大喊大叫:“不是我杀的,是我儿子杀的。”
陈老大正苦着脸跟人解释:“当时就我跟她在这院子里,我亲眼看到她杀的人,她想要脱身,就只能把这罪名按在我头上。”
说着,一脸苦意接叶氏的话茬:“娘,我是你儿子,帮你顶罪也是应该的。你说是我杀的,就算长福是我杀的好了。”
叶氏:“……”什么叫就算呢?
本来就是啊!
出了人命,知县大人来得很快。让仵作验过尸后,确定是被人用被子捂住口鼻而亡。
如此一来,证明陈老大没说谎。
叶氏哭天喊地:“真不是我!”
知县大人放下那些冲进来的邻居的供词,重新拿起母子俩的,又仔细看了一遍。问:“陈大,你说你亲眼看到你娘捂着他的口鼻?”
陈老大颔首:“是,陈长福每日都要午睡,那天我趁着他午睡回家看了一下,回来就听到屋中有动静,我一进门就看到我娘捂着他的口鼻,陈长福已经不太能挣扎得动了,我急忙上前把他们拉开,等我掀开被子,陈长福已经死了,眼睛死死瞪着我,吓人得狠!”
“你胡说。”叶氏眼看着杀人的罪名就要落到自己头上,哪里肯依?
尤其这污蔑她的是自己儿子,就更让她生气,又碍于知县大人在不好发火,想生气又不敢,整张脸都有些扭曲,显得狰狞:“我只是捂住他口鼻不让他喊,他是被你杀死的!”
知县大人听到“捂住口鼻不让他喊”时微微皱眉,看向边上师爷,点了点那里:“刚才她说了吗?”
师爷立刻答:““不让他喊”应该没说,如果有的话,我肯定已经记上了。”
知县大人拍了拍惊堂木:“肃静!”他看向叶氏:“你为何要不让他喊?”
叶氏方才慌乱不已,只顾着跟陈老大吵架,根本也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总归都是推脱之语。这时候听到大人问,顿时紧张起来。
“我……”她当时确实起了偷拿银子的心思,这怎么好说?
不想让死者大喊大叫引来邻居。知县大人猜到了应该是发生了一些对叶氏不利的事。他缓声开口:“没有什么罪名能比得过杀人。”
叶氏立刻明白,再不隐瞒,磕头道:“大人容禀,民妇是在打扫的时候发现了陈长福的银子……”为了洗清罪名,她还剖白了自己特意挑那个时辰在陈长福屋中打扫的用意:“我怕他觉得我偷懒,所以才故意在他快要醒的时候在他面前打扫。我真是无意中发现的银子,当时确实想拿,所以我就拿了。谁知道他醒来刚好看到,非说我是贼……我要真是也就算了。可我真不是……任谁看到那么多银子,肯定都会忍不住拿的……”叶氏哭得涕泪横流,不停地磕头:“我只是捂住了他的嘴,没想要他死。是他进来之后帮着我按被子,我还叫他松手了……”
“没有这回事。”陈老大急切解释:“我进门之后帮着掀被子了,没有按!”
叶氏仔细回忆了一下:“我力气不够!”
说到这里,她眼睛一亮,急切道:“大人,大人,我按不住他,当时我忙着解释,陈长福都要挣扎出来了,我正害怕呢,我儿子就进来了。然后有他帮忙……陈长福就不动了。”
知县大人皱眉,看了半晌供词。
叶氏确实按不住一个成年男子,但是陈长福受了伤,已经到了需要人伺候的地步,这就难说了。
楚云梨见知县大人沉思,忍不住出声提醒:“银子呢?”
话出口,就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朝自己看了过来。
楚云梨毫不惧怕,平平淡淡回视陈老大。
知县大人抬起头,问边上衙差:“找着银子了吗?”
衙差摇头:“要是找到,早呈上来了。”
知县大人看向院子里的人:“你们可有看到银子?这是证物,也是死者陈长福所有,谁要是拿了,就赶紧呈上来。本官不追究他。”
陈老大面色微动,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神情。
叶氏回想了一下:“那银子当时是我拿着,然后我就按他的嘴,应该还在床上。”
可方才仵作验尸,已经把床上都仔细看过了一遍。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银子。
衙差回了这话,叶氏眼睛一亮,指着儿子:“当时屋中就我们俩,我没拿,肯定在他身上。他就是为了银子才杀了人,还让老娘顶嘴,你这心肠也太狠了!”
陈老大皱眉:“我要是拿了,肯定早就拿出来了,不在我这儿。大人不信,可以搜我的身。”
楚云梨出声:“方才乱糟糟的,你要是真拿了,会老老实实藏在身上?屋中就你们母子,不是你娘,肯定就是你。”
知县深以为然,他倒没有把楚云梨放在眼中,只以为她巧合刚好猜到而已。
抽出一根签丢在地上:“你们俩杀人肯定是为了银子,现在人没了,银子肯定在你们身上,既然不肯招……各打二十大板!”
叶氏:“……”
陈老大:“……”
当下官员判案,这确实是最简单粗暴的法子。
母子俩很快被拉到了凳子上,棒子打在肉上的沉闷声音传来。围观中好多人已经不敢看,别开了脸。
一时间,院子里除了棍棒声,就是母子俩的惨叫声。
官员查案,只要想查就没有查不出的。陈老大在挨过二十板不肯招听到还要被打二十,吓得立刻就招了。
银子被他趁乱藏到了后院菜地里,不过,他只承认自己见钱眼开,忍不住偷拿。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杀了人。
犯人不肯画押,案子就结不了。
凡是做官的,都很烦这样的犯人。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场没有其他证人。唯二的人又互相指认,知县大人无奈之下,道:“带回去关着吧。什么时候愿意认罪了再说。”
知县大人把母子俩都带走了。
陈长福屋中就没找到几个铜板,村里人提议把他的房子卖了,拿那个银子来下葬。
陈长福发了横财造的青砖瓦房,卖了六两银子。
而这个银子呢,在陈家几个长辈的监督下,全部用到了丧事上。棺材和法事都是最好的,剩下的银子全部买了纸钱给他烧了。
李念秋和他做过一段夫妻,楚云梨还送了他到最后,站在墓前,她低声道:“你这也算是得偿所愿,总算风光了一回。”
还别说,往后的二十年中,愣是没有哪家的丧事办得比他热闹!
叶氏母子被关入大牢,两年后在狱中已经半疯的陈老大实在忍不住,找了知县大人认罪。成功在当年被秋后问斩。
而叶氏年纪大了,没几年也死在了狱中,至于田桂花,疯疯癫癫在狱中活了好多年。她当初砍人时着实吓人,众人亲眼所见她是真的想把人砍死的,所以被判监三十年。事实上,她还没活到那时候。据说她在狱中时,经常哭喊自己后悔,经常喊众人要信命,做了坏事会有报应,没报那是时候未到。
陈老大被抓走后,留下来的陈传远兄弟二人就只能跟着几个叔叔过日子,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白眼谩骂都是常事。
陈传远从小就被夸聪明,脑子活泛,受不了几个婶娘谩骂,在他十三岁,偷偷跑了出去,那之后一辈子没有回来。
后来有人说,县城城门口的那群乞丐中,有个人和他很像,只是那人瘸着一条腿,听说是偷东西被抓住后打折的。
在几年后的一个冬日里,那个折了腿的乞丐再没能醒来。
陈长福死后的次年开春,楚云梨带着柳子安搬去了县城,一起去的还有刘竹才,他爹在年前将继室赶了出去。刘竹才去县城,不是去读书,而是看不惯家中的继母所出的弟弟,自己问父亲分了一些银子去县城中打算谋一条出路。
两年后,大房的柳子易也去了,苦读了好几年,考到了秀才后,感念双亲辛苦,再没有继续读书,彼时镇上的两个老夫子已经不在,他回到了镇上,接手了夫子的宅院,继续教导弟子。他收的束脩相对便宜了许多,镇上和各个村里会认字的孩子多了许多。
就在同一年,跑出去的桃红找到了,回来指认了小叶氏。
小叶氏彼时过得并不好,正琢磨着改嫁呢,人家都定好了,没想到这张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被抓到县城后,判了三年。
三年后回来,已经物是人非,再想要改嫁,没人愿意娶她。最后,嫁给了已经快四十岁的赖狗子,凑合着过。
柳子安到了县城,楚云梨特意帮他找了靠谱的夫子,八年后得中秀才,又是四年得中举人,十九岁那年进士及第,因为长得好,被皇上点为了探花郎。
探花郎出身贫寒,被寡母养大。听说他母亲李氏少时命苦,夫家娘家都靠不住,走投无路之际,得神仙指点获得了一个熬糖方子,能够然后出这世上最纯净的糖来,还被选为了贡品。人称糖娘子!
茶楼中的说书先生还在把此事改成话本,故事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流传出了好多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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