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布局(1 / 1)

正房的门一开,幽幽的香气就散了一缕出来。屋子正中仙鹤莲花香炉里,一点烟气缓缓升起。

中秋过去已近九月,原本就是天气渐凉之时,晋阳又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室外阴冷,室内却干燥温暖,幽香阵阵。

景曦斜倚在榻上,身上盖着条薄毯子,正翻着一叠信纸。

公主不言不语,云容也不敢擅自出声,在榻前三步之遥的地方站住,垂手侍立。

室内除了她,没有别的侍从在,云容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好半晌,景曦才放下手中的信,仿佛刚刚看见这里站着个大活人似的。

她脸上带笑,看上去心情不错。

云容悄悄瞥了一眼,大着胆子笑道:“这是有什么喜事了吗,殿下如此高兴!”

平日里景曦对侍女并不会板着脸。不要说年纪最小的云霞,就是外面的二三等宫女,景曦心情好的时候也能与她们谈笑。所以景曦虽然积威深重,侍女们在她面前却并不战战兢兢。

“是啊。”景曦抹了抹信纸道,“贵妃信里说,她身边的大宫女梅香年纪到了,放出宫嫁人去了,贵妃娘娘给了她二百两的银子,还有一套纯金头面做添妆。”

二百两着实不算个小数,更别说一套纯金头面。云容闻言,半是歆羡半是带笑道:“贵妃娘娘出手大方。”

景曦淡淡道:“梅香侍奉了贵妃多年,一向忠诚勤恳,这份添妆她当得起,将来本宫身边的人嫁出去,本宫一样要给一份厚厚的添妆傍身。”

“那奴婢先多谢公主。”云容笑道,“公主一向待我们宽厚,奴婢就指着公主给奴婢撑腰了!”

云容这话说来只为凑趣,并未多想。然而景曦微微侧首,那双漆黑如同点墨般的眼睛看向她,温声道:“梅香忠诚勤恳,当得起主子给的添妆,那你呢?”

这句话落入云容耳中的那一刹那,就像是一道惊雷在她耳中炸响。她几乎以为公主是看破了她的所作所为,如果不是仅存的理智强行支撑,云容怕是已经跪下去了。

景曦轻声道:“你今日午时,去外院下人房传了什么话?”

云容耳中一阵嗡鸣,轰轰作响。

她侍奉晋阳公主左右,所以更加清楚明白地知道公主的手段。那一瞬间,云容再没有半点侥幸之心。

——公主知道了!

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出如浆,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敢多说。

因为晋阳公主最讨厌别人矫饰过错,意图推脱。

一阵馥郁的幽香飘来,景曦倾身向前,漂亮的杏眼里含着令人浑身发冷的笑意。

“你说了什么?是……太子妃?”

云容抬头。她甚至感觉自己抬头时,因为脖子太过僵硬而发出的咔咔声。

在看见景曦脸上熟悉的表情时,云容的心瞬间完完全全沉入了谷底。

——那是一种混杂着戏谑、恶意、轻蔑的表情,就像猫儿懒洋洋地玩/弄着在它爪下哀叫挣扎的老鼠一样。

云容顿时明白了:公主她什么都知道,她是故意要通过自己,将这个破碎凌乱的假消息传往相府的。

她从始至终,都只是晋阳公主和谢丞相二者博弈的棋盘上一颗再渺小不过的棋子罢了,只能任二者肆意操控,根本无力挣扎。

景曦靠回身后的软枕上,目光从云容无比绝望的表情上一掠而过,淡淡道:“把她悄悄关起来,不要让消息传出去。”

两名守在在门口的护卫大踏步进来,伸手就要去抓云容。

然而就在那短短片刻之间,原本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云容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合身往前朝着景曦猛扑上去。

谁都没有料到,云容居然会突然发难。

景曦靠在榻上,榻就设在墙边,她身后无处可退,但她却半点都不紧张,反而气定神闲地看着云容扑向她。

顷刻间——

半空中光亮一闪而过,没入了云容左肩!

云容前扑之势猛然一顿,紧接着突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一篷血花从云容左肩溅出,一滴不剩全洒在了她青色的侍女服上。

痛叫之声尚未出口,两名侍卫就一左一右将她牢牢制住,顺便连嘴堵了起来。

承影坐在房梁上,交错的梁柱挡住了他的身形,他指尖梅花刀打着转,冷声道:“你们速度太慢!”

那两个护卫也被云容吓了一跳,讷讷不敢言语。

景曦觉得他们有点冤。为了让谢丛真的人把消息传出去,云容就不能大张旗鼓的抓,为此景曦把房中人遣的干干净净,这两个护卫守在房门口。

若是换做别人,压根近不了景曦的身,就会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严严实实挡开,云容是情况有所不同,景曦又仗着承影一直在她身边,才让云容近身的。

谁能想到云容会突然暴起呢?

云容被堵住嘴双手反剪按在地上,护卫制服她的时候,没有从她手中袖口摸到任何利器。

那她扑上去做什么?想用牙咬断晋阳公主的脖子?

景曦还真没觉得云容是想伤害她,方才云容更像是情急之下失措,想去抱她的手臂或者腿。

见云容哪怕被按住,还在努力挣扎,疯狂摇头,甚至连肩上的伤都不顾,景曦示意护卫把堵嘴的木球拿出来,问:“你想说什么?”

云容毕竟跟她一场,若是能爽快认罪招供,景曦可以命人把她妥善安葬。

结果云容抬起一张涕泪交流的脸,哭求道:“公主,求公主把假消息拦下来,奴婢愿意交代!如果传回京城的是假消息,他们会杀了罗哥!”

云容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恐惧带着浓重的颤抖,然而她还是完完整整地把话一字一句说完,哀求希冀地仰着头看向景曦。

景曦愣了一愣,活生生气笑了。

宝泓撑着伞到屋檐下,半身已经湿了,又是搓手又是跺脚。

有侍从从茶水房里探头出来,见他狼狈的模样,大惊:“宝泓哥,过来喝杯茶暖一暖,别着凉了!”

宝泓也不推辞,接过热茶一饮而尽,说了句多谢。正准备进房去,看了眼身上的湿衣服,又犹豫一下。

屋里的人已经听见了他的动静,素晓推门出来,呀了一声:“你回来了,公子让你进去。”

宝泓老老实实跟进去,进门没走几步就站住脚:“公子,我回来啦!”

谢云殊正伏案不知在干什么,回头一看,惊讶道:“怎么衣裳湿成这样,你回去先换件干衣服,别着凉了!”

宝泓嘿嘿一笑:“外面雨大,我回去换了衣服再过来又得弄湿,就先来给公子复命——公子,我看好了三处小院,都很不错,公子拿个主意,我明天就去买下。”

“你过来站在地毯上。”谢云殊道,“门口冷,地毯弄湿再换一条就是了。”

素晓把宝泓推过去,又倒了杯热茶让他捧着暖手。

“第一处院子和公主府只隔两条街,距知州府衙也近,治安甚好,是个一进的小院子,里面家具不太齐全,还得重新布置。”

“第二处院子稍微偏远一点,在城西,前后一共两进,地方大一点,一应都齐全,马上就能住进去。”

“第三处院子在城北,临江,景色不错,也是两进,布置的话,很一般,还有收拾的余地。”

宝泓一气说完,喝了口茶,又道:“不过公子能亲眼去看看当然是最好的,我的审美和公子不大一样。”

素晓在一边幽幽地道:“你就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那能说是‘和公子不大一样’吗,那是和正常人都不大一样!”

宝泓:“……”

谢云殊没忍住笑了出声。

宝泓哀怨地看向谢云殊。

谢云殊轻咳一声,把这个话题岔开:“我私心里,其实更偏向第一三两处,不过宝泓说的也对,给外祖父准备的住所,还是亲眼去看看比较好。”

他示意素晓去正院问问,过两日天晴了能不能出府。

正院和后院之间只隔一重院门,中有回廊相连,素晓连伞都不用拿,很快打了个转回来,道:“公主同意了,说公子要出门的时候,只要遣人去正院说一声就行。”

“那就好。”谢云殊点点头,示意宝泓赶快回房换衣服,素晓却还站在一边没动,等宝泓出去了才低声道,“公子,奴婢去正院的时候,公主心情好像不是太好,正房里没有几个侍从,都被遣到屋外去了。”

谢云殊的手一顿,道:“我们只当不知道就好,这时候贸贸然撞上去,恐怕触了公主的霉头。”

说完,谢云殊正欲起身,素晓却又压低了声音,开了口:“公子是不是该做些打算。”

“……”

谢云殊没有说话。

素晓抬眼,正迎上谢云殊注视着她的目光。

那双春水般动人的眼睛定定看着素晓,语气听不出起伏:“素晓,你是什么意思?”

素晓无端有些紧张起来,她低声道:“公子如今打理公主府上上下下,却被防得死死的,厨房库房账簿,但凡要紧的地方都沾不了手,后院里什么消息也得不到,根本就是拿公子当管家用!”

“若是能在公主府里有几个人手耳目,也能更好过些!”

“素晓。”谢云殊淡淡道。

他原本清润温和的声音微带失望:“你觉得现在后院的日子不好过吗,晋阳公主是让我们去吃粗茶淡饭,还是让我们去穿粗布衣裳了?或者是我不知道的时候,公主府的人为难过你们?”

素晓心里咯噔一声,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公主府的下人虽然防备后院,但晋阳公主治府甚严,谢云殊又不像是见弃于公主的模样,不要说谢云殊的吃穿用度,就是他带来的婢仆们也没受过刁难。

谢云殊道:“易地而处,以公主和祖父的关系,她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往公主府里安插耳目,你是觉得活得太久太安逸,想要经历点风波吗?”

以谢云殊一贯的风格,他这话说的已经算是很重了。素晓心头一紧,连忙请罪:“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万一公主态度有变,咱们有个耳目,也能早做打算!”

“做什么打算?”谢云殊问,“平时谨慎行事就够了,退一万步说,公主真要发作我,你觉得就算提前知道了,我还能做什么?”

素晓讷讷不言。

的确,谢云殊行事已经够低调了。他如果再退,只能一杯毒酒送自己上路了。

谢云殊警告道:“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他看着面色发白的素晓,又缓和了语气:“你先下去休息两天,好好反省,这几日就不要再出来了。”

这是变相的禁足,不过谢云殊说的是‘几日’,显然也就是象征性地罚一罚,素晓松了口气,垂头退了下去。

她没注意到,谢云殊重新又坐回椅中,神色里有点淡淡的哀伤。

雨在这日夜里就停了,雨停的时候,素晓也发起了热,早晨时才被小侍女发现。

谢云殊当即命人去请府中的医官来,诊断发现素晓是受凉病倒,休养几日就好,又开了方子抓药。

医官离去之后,原本端坐在书房里的谢云殊才缓缓道:“先让素晓多病几日。”

宝泓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公子,素晓是犯了什么错吗?”

谢云殊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我早该想到的,素晓虽然是母亲拨给我的人,却是谢家的婢仆。”

他看向宝泓,道:“你不是谢家婢仆,留在裴家的亲缘也早断了,从此以后,你只要听我的吩咐就好,其他无论是什么人,都不必听从他们的命令。”

宝泓是谢云殊在襄州裴氏时,外祖父裴燕章给他选的书童。父母都是襄州裴氏的奴婢,却去世的早,遴选书童的人见宝泓可怜,才把他放进了书童的候选名单。

这样说起来,宝泓是谢云殊身边来历最干净的一个了。他父母家人都没了,身契在谢云殊手里,除了谢云殊,没什么人能拿捏他。

谢云殊此言一出,宝泓哪怕是个傻子也该明白了,忙道:“我只管听公子的,公子不吩咐,我绝不多说多做。”

“这就好。”谢云殊平静道。

他原本觉得素晓更聪明能干,且素晓跟随他多年,谢云殊一向拿素晓当半个姐姐来看。以素晓的聪慧,不会不懂得明哲保身四个字的意思。

而今看来,素晓也并非完全向着他。

或者说,从京城带来的这些婢仆里,完完全全一心向着谢云殊的人并不多。

——毕竟他们是谢家挑选出来的。

“那个叫素晓的婢女还没病愈?”景曦端起茶盏,随口问道。

云秋道:“是,医官昨日又去看了,还是风寒,一直没好。”

“谢云殊是个聪明人。”景曦淡淡道,“这样看来,等京城的消息传回来,给他下一剂猛药,彻底动摇他对谢家的感情,就可以用他了。”

云秋顿了顿,又道:“云容一直在哭喊求见公主,她好几日没出现,府中已经有人打听了。”

景曦撂下手中的笔:“这个名字不必再给她用了,从二等侍女中提上来一个接替她的位子,依旧叫云容就好。”

云秋低声道:“那该怎么解释原本的云容去哪里了?”

景曦道:“等京城的消息传回来,就不必瞒着了,也好杀鸡儆猴,免得再出了背主的事。”

纵然早知道背主是死罪,云秋还是禁不住在心里低叹一声。

年纪小的云霞爱憎分明,只知道云容背叛公主,犯了大罪。云秋却是和云容共事多年,有几分香火情在,虽然恨云容脑子不清楚,却也为她惋惜。

不过那一丝惋惜也被云秋很快压了下去,问:“四个二等,珊瑚珠玑珍珠琉璃,珊瑚平日里最出众,不如就把她提上来,公主觉得怎么样?”

珊瑚一向很得看重,云秋觉得公主属意珊瑚,却没想到景曦一口回绝:“把珠玑提上来,珊瑚另有安排。”

她看了一眼云秋,道:“谢云殊身边的得用人本来就不多,素晓又不可靠,本宫打算让珊瑚到后院去侍奉,也能提点谢云殊,让本宫放心。”

云秋立刻就明白了景曦的意思:“公主要让珊瑚去填补驸马身边一等侍女的位置?”

“没错。”景曦颔首。

她又补充了一句:“先不急,等京中消息传来再做安排。”

短短片刻,景曦提了几次“京中消息传来”。云秋终于忍不住,好奇道:“公主是在等传过去的假消息吗?”

景曦微笑道:“是。”

她从来不下闲棋,相反,这个似是而非的假消息,是她布局的重要部分。

她笑看了一眼惊讶的云秋,道:“所以本宫不可能答应云容将这个假消息拦下来。”

云容暴露被捕,谢丛真顶多只算是废了颗棋子,不会对云容家人做什么。然而若是云容传了假消息过去,事发之后,以谢丛真的秉性,很有可能对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下手。

因此,云容被关起来之后,还日夜哭喊着,想见景曦一面。连云秋去看她,云容也不住恳求云秋,请景曦救一救她心心念念的罗哥,她愿意以死谢罪。

然而云容感天动地的深情并没有感动云秋,她一脸复杂的回来,什么也没跟景曦说。

云容传出去的假消息,归根结底只有两个词“太子妃”“子嗣”。

太子妃生下了太子的长子,也是熙宁帝最疼爱的大皇孙。事涉太子妃和皇孙,谢丛真不可能不去细思背后深意。

哪怕现在谢丛真和太子有所疏远,他都会把这个消息传给太子。

除了大皇孙之外,太子妃还另有一对未满周岁的龙凤胎。哪怕她不是太子妃,她的孩子都足够她在东宫中站稳脚跟。

这两个词联系起来,再加上太子妃疑似和晋阳公主有所联系的举动,足够太子对她心存防备之意。

这只是第一步。

距离太子中毒还有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只需要不断做一点很细微的手脚,足以让太子对太子妃戒备深重。碍于没有实证,以及太子妃的子嗣,太子不会对太子妃做什么,但只要他防备太子妃,那就够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一点防备,在太子中毒那一夜,将会变成一把无形的利刃。

对于太子中毒一事,前因后果景曦倒背如流。

太子中毒的原因,其实是非常匪夷所思的。

一年之前,东宫里进了个年轻漂亮的瘦马,很得太子宠爱。尽管身份不够,只是个最低等的妾,但在太子的宠爱之下,在东宫中风头仅次于太子妃。

这种事其实并不罕见,这个女人得宠归得宠,但瘦马不能生育,她又会做人,从不恃宠生娇,平日里也不怎么出去乱晃,根本没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四面八方的眼睛先是盯紧了这个女人,然后发现无从下手,又各自散去了。

这个女人被东宫的人称一声玉姬,玉姬是太子近臣献上来的,嘉州最大一所青楼里精心教养的美人,没人会去细查一个青楼女子的祖宗十八代。

问题就出在玉姬的身份上。

她不是普通沦落风尘的可怜少女,她是原本应该去教坊司的罪臣之女。

玉姬本姓荣,是七年前被杀的吏部员外郎荣汇之女。荣汇的罪名,是私自插手官员等级考评,疑从中渔利。

三年一度的官员等级考评是大事,整个吏部都盯着,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在其中能起的作用实在微乎其微。

很明显,荣汇是只被抓出来的替罪羊。

同样是男子犯罪牵连家眷,当年周平山贪污数额巨大满门流放,妻儿死在了路上。荣汇的罪没那么严重,家眷不至于流放,他的姐妹女儿按律没入教坊司。

进了教坊司就是歌姬舞姬,虽然凄惨,到底也能保住一条命。

然而玉姬没能进教坊司。

她被卖入了青楼。

将该去教坊司的获罪官眷卖入青楼,就像是离京城不远的青萍山驿站空空荡荡满目疮痍一样,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但是其中只要有利可图,就会有人上下其手从中渔利。

经过几次倒手,玉姬被卖进了嘉州一所青楼。她用了些手段,让前来寻觅美人的太子近臣看上了她,将她买下来献给太子。

从踏进东宫开始,这个美貌不输于太子妃的美人就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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