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试验室一间加密病房里。
医疗仪器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墙壁、床单甚至地板都一色雪白。龙纪威缓缓睁开眼睛,眼珠泛出血红,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可怕。
腐烂侵蚀到左肩和胸膛,肩膀处皮肤剥落,甚至可以看见肌肉下搏动的血管。
研究员将针筒从龙纪威右腕上拔出来,对山地仁做了个“完成”的手势,走出病房关上了门。
“你醒了。”山地仁俯下身,在龙纪威唇角轻轻一吻。
“……”龙纪威涣散的眼神慢慢对准焦距,半晌眼珠才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他来了……”
“那怪物来了,不过我们就要走了。”
山地仁指指手表,态度亲昵仿佛面对最心爱的情人,声音温柔得让人心寒:“再过两个小时我们就将乘坐游轮前往公海,那里海天一色,荒无人烟,就算那怪物利用本体腾云驾雾,也绝对找不到我们。”
龙纪威微微闭了闭眼,道:“他会的。”
“它不会。研究所已经从军部运来反缓冲的大型高能射线仪,等到我们一走就下手。到时候任凭它是什么龙也好怪物也好,也只有被烧成灰的命。”
“……做梦。”龙纪威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许冷笑:“我能感觉到它……愤怒和焦急让它的波动更加明显,超出你们所有人的想象……你们的人只能白白送命。”
山地仁烦躁道:“它只是个动物!人类才是自然界里最强的生物!”
龙纪威不说话了,悲悯的看着他。
虽然他只能虚弱无力的躺着,连动一动手指都要耗费全身力量,但是当山地仁被他这么盯着的时候,竟有种自己已经处于下风,被人居高临下同情怜悯的感觉。
“你……”山地仁一时语塞,怒道:“你别想着寻死!研究所已经做出这种病毒的感染疫苗,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的!”
“我不会离开。”龙纪威轻声道,“我从不离开玄鳞,哪怕我死了,我的灵魂也永远留在他身边。”
嫉妒的毒汁一点一滴腐蚀心脏,那一刻山地仁觉得躺在病床上被病毒吞噬全身的不是龙纪威,而是他自己。
“你知道我和玄鳞在一起多久了么?”
“……”
“六十三年,几乎覆盖了普通人从生到死一辈子的漫长时间,我们时刻都在一起,从来没有分离。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慢慢老去,继而渐渐死去,只有我一人从时光的河流中逃脱上岸,就像个迷途者,顺着和别人相反的方向慢慢走下去。”
“只有玄鳞和我在一起。”龙纪威轻声道,“一起走在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
山地仁呆了半晌,冷哼道:“如果军方研究出缓冲体射线保持细胞活力、使人体停止衰老的秘密,就会有更多人变得和你一样,到那时那条怪物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甚至连我也可以……”
龙纪威道:“你不可以。”
山地仁嫉妒并且难堪,面子上几乎挂不住:“为什么我不行?我对你的感情,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龙纪威沉默半晌,说:“你不喜欢我,你只是在崇拜强者。”
山地仁呆住了。
“不仅是你,这是你们民族的共性……一种屈服于强者的奴性。你留意我的行踪,派人上京甚至北上刺探我的消息,是因为当年我把你从老龙的利爪下救出来,你觉得我拥有凌驾于你们整个家族甚至研究部门以上的力量,所以你对我产生兴趣,继而发展成崇拜,只是你把它理解为爱慕。”
“你是山地家族嫡长子,从小被众星拱月的长大,在这项绝密军事工程里占据重要地位,所有人都看着你的脸色,让你觉得自己拥有强势的地位和力量。这种优势感让你做出了带着零级体来九处炫耀的蠢事。当你被暴走的老龙挤在走廊上,口鼻流血奄奄一息的时候,你意识到老龙身为‘样本’的力量是超出人类想象的,你觉得愤怒、痛恨、难以置信、产生了巨大的失落,你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救了你。”龙纪威无视了山地仁的打断,继续道:“你觉得我是能控制老龙的人,潜意识里觉得我的力量可以填平你在老龙面前产生的失落,你把我当做救命稻草和效仿的对象,觉得只有我站在你这一边,你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山地仁激烈的反驳:“我不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看到我和老龙的关系,觉得嫉妒甚至痛恨,因为我没有站在你这一边。当年我不该救你,让你产生我对你很好的错觉——现在你懂了吗?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你强调,当年如果不是你,换作是个普通的日本人,我也不会眼睁睁的袖手旁观。”
山地仁紧紧盯着龙纪威,半晌才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难道你一直都没有半点喜欢我?!”
他的表情看上去太让人胆颤心惊,龙纪威张了张口,最终叹了口气,道:“不,我已经……老了。”
那种沧桑之后的疲惫,不是山地仁这种被人捧着长大的天之骄子所能理解的。
山地仁连阴沉都懒得掩饰了,直接起身大步走出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研究主任正等在走廊上,一见面就迎上来:“山地先生,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怎么?”
“九处特别行动组派来的营救小队已经上岸,好像有情报说他们已经摸到我们的位置了。”
“那帮废材,”山地仁冷笑一声,“之前来过几批,不都被解决了吗?”
“这次的不同,据说出动的全是精英,其中还有一个重量级人物……”
“准备通知码头登船,”山地仁不耐烦的打断道,“只要我们出海就安全了,人总不能明目张胆的追到海上去吧?”
研究主任点点头,领命下去吩咐人准备登船。山地家族和军部右翼关系密切,整个工程的资金有大半都是姓山地的在掏,所以他虽然是个主任,但是在山地仁面前,还真没有什么发言权。
“马上就要去码头了,你带几个人去病房坐下准备,氧气瓶什么的都带上,”研究主任回到办公室,一边打电话给警卫让他们去开车,一边扭头吩咐自己新来的女助手:“记得还有当量测试仪,虽然主控源没有攻击性,但是……谁知道呢。”
助手柔声道:“是。”
这个女助手是不久前才调来的,本来研究主任不会对新人如此信任,但是她极有眼色,做事妥帖,最会揣摩上司的心意,有时他心里的想法还没说出来,她就已经心领神会的照做了,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主任的器重。
难能可贵的是,这助手虽然是个楚楚动人、安静柔顺的美人,但是偶尔发表意见,说话都相当漂亮。
研究主任最喜欢这一型的,这段时间以来朝夕相处,便对她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想法,因此也就加倍信任了。
山地仁离开后龙纪威没有昏睡过去,只睁着眼静静躺在床上。女助手带着两个研究人员走进病房,微笑着用日文打招呼:“您终于醒了,大家都很担心呢。上船前想吃点东西吗?”
龙纪威垂下眼睛,权当拒绝。
助手不以为意,对两个研究人员道:“主任说马上就开船,请你们两个把病房的东西收拾一下。待会上车的时候,你们陪护龙九处长坐在第一辆车上,可以吗?”
研究员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疑惑道:“只有我们两个?来的时候陪护人员连枪都配了……”
助手笑道:“山地先生在呢,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只有七公里路,十分钟就到了。”
研究员终于点头答应,开始收拾病房的各种检测仪器。
龙纪威极不易为人察觉的眯了下眼睛,真的只有两个人?
要么是山地仁信心膨胀确保安全,要么就是哪里出差错了。
他抬眼瞥了女助手一眼,她身材修长,穿着粉色碎花短裙,外套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长发松松挽了一个髻,几缕柔亮的碎发从耳后垂到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看上去安静娴雅并人畜无害。
大概察觉到打量的目光,她对龙纪威微微笑了一下。
龙纪威默不作声,重新垂下眼睫。
护送的路上确实只有两个人,前排还坐着一个研究所专备的司机。本来山地仁也在的,车快开时主任突然有重要的问题想确认,其他人拿不了主意,山地仁不得不换了车,亲自去跟主任交涉。
没过一会女助手来坐到他们的车上,说是主任派遣过来观测龙纪威身体情况的。
这时已经来不及求证情况,因为已经到了开车的时间。由四辆吉普组成的车队缓缓启动,很快开上通向码头的高速公路。
深夜通向港口的公路上根本没有车,后边三辆吉普里坐满了研究所的警卫,无数双眼睛警惕的观察前后路面情况,简直连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到快下高速的时候,突然最后一辆车里的人叫起来:“不好!有人跟踪!”
山地仁坐在第三辆车里,听见车载通讯器里的声音,眼皮顿时一跳,夺过望远镜往后一看。只见高速公路出口的地方远远跟来三辆路虎越野车,清一色没挂车牌!
“情况有变,来者不善!”山地仁猛的摔了望远镜,抓起麦克风吼道:“后面的人拦住追兵,万一靠近就开枪狙击!”
第一辆车里陪护龙纪威的几个人自然也听到了,都同时脸色一变。女助手猛地站起身,弯腰走到前车座边接起麦克风:“山地先生!我们怎么办,加速吗?”
“加速!往码头开,别停下!”
女助手放下麦克风,顺手关了车载通讯器,突然回头掏出早就装上消音器的枪,对准两个研究员就是啪啪两下!
那两人根本没想到她会出手,连回头都来不及,同时扑通一声倒在了后车厢里!
司机脸色狂变,还没回头就被一枪抵在了后脑勺上,“别动,继续开车,不准说话。”
鲜血蔓延到担架下,龙纪威盯着女助手,用中文问:“你是……”
女助手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车窗外的夜色深沉,遥远的荒野外闪烁着昏黄灯光,仿佛夜晚海面上反射的微渺星辰。不远处传来枪响,很快变得频繁,紧接着又变得稀疏,等快到码头的时候再次激烈起来。
女助手打开通讯器,问:“情况有变,还登船吗?”
山地仁大概在指挥狙击,过了一会儿才厉声道:“立刻联系船上人员,一到码头就弃车登船!”
那司机本来想呼救,还没开口就觉得后脑上的枪口一顶,吓得他不敢吭声。
短短几分钟车开得相当快,到了码头车一停,司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啪的一声轻响,女助手面无表情的扣下了扳机。
鲜血溅了她满手,她毫不在意的往白大褂上一擦,把车后门一开,弯腰扶起龙纪威搭在自己肩上。
出乎意料的是这女人力气竟然很大,拖着龙纪威往船上跑竟然毫不吃力。夜风从他们耳边呼呼刮过,只见码头上一艘不大的游轮已经放下登船口,两个穿着研究所工作制服的男人一左一右站在通道尽头。
从弃车到登船口,短短几十米距离,龙纪威的心却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他已经认出来了,那两个人是换上日方研究所制服的国安局工作人员!
同时他也能感觉到,玄鳞的缓冲波动正从他们后方的三辆路虎车上传来!
研究所的车纷纷停下,狙击人员一边压制对方火力一边掩护山地仁他们下车。山地仁不是傻瓜,他精明得要命,一看码头上没有事先安排好的手下就立刻知道事情有异,再一看女助手正拖着龙纪威往登船口狂奔,立刻条件反射吼道:“——给我站住!不准上船!”
谁知女助手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了,几乎是把龙纪威硬拖着往前。
山地仁毫不迟疑的抬手一枪!他枪法奇准,龙纪威只觉得子弹紧贴着身体呼啸而过,瞬间血花从女助手腰间飞溅出来!
女助手瞬间踉跄一下,还想跑却一头栽倒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山地仁还想补第二枪,那两个国安局特工却一边掏枪一边从船上跑下来。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两辆路虎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黑泽家族的狙击手探头猛的倾泻火力,玄鳞、叶真和黑泽三人则开着车绕出火力圈,直直向登船口撞去。
那短短的几分钟里,每一秒钟都像是踩在生死线上!
“妈——!”车还没停稳,叶真带着哭腔的叫声就这么凄厉的响了起来。
那两个冒充日本人的中方特工动作稍快一步,说话声音都带着颤抖:“龙九处长!大校!——大校中弹了!!快通知急救!!”
玄鳞一个箭步冲上来抱起龙纪威,只见他左手臂的皮肤已经完全被腐蚀了,感染已经扩大到小半个左侧身体,逐渐往心脏和腰侧蔓延。
他从来没见过龙纪威这么狼狈的样子,苍白虚弱无法站立,仿佛只在喉咙里吊着一口气,只是在等他来。
龙纪威对玄鳞微微一笑,闭了闭眼睛,又转向叶真,低声道:“叶十三小同学……谁是你妈?”
叶真泪水不要钱一样哗的涌出来,玄鳞双手颤抖着,低头在龙纪威眉心吻了吻,说:“我来晚了。”
龙纪威只看着他微笑,并不说话。
玄鳞仿佛难以抑制自己的哽咽,他把头抵在龙纪威额头上,就这么面对面抵了几秒,突然张开嘴巴。
一团比指甲盖还小的微光从他嘴里飞出来,叶真和黑泽都看呆了!
仔细看只见那团微光是一只会发光的小虫,在半空绕了两圈,落在龙纪威溃烂左臂的手肘位置。玄鳞把它往下按了按,它大概很不愿意进去,过了一会才往皮肤组织下一钻,突然不见了。
叶真傻了:“这……这是什么?”
黑泽说:“蛊虫吧……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
玄鳞把龙纪威打横一抱,沉声道:“我们现在就上船,走!”
叶真显然在这方面反应不过来:“为什么?那不是日本人的船吗?”
“已经被九处的特工接管了,刚才那女人也是他们的人。”黑泽比叶真看得清楚,怕他被流弹击中,刚跑到登船口就一把将他推了进去,继而按倒在龙纪威身边:“呆在这里别动!别探头出来!我跟玄鳞先生下去解决山地家族的人!”
玄鳞冷声道:“先别开船,我很快就回来。”
九处的人都很忌惮他,闻言立刻点头。
玄鳞和黑泽带着几个人冲出登船口,然而叶真又怎能放过山地仁?能管束他的人这边一走,他那边立刻就要起身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只见之前那个中弹被抱上船的女人,因为时间紧促来不及布置,就被放在担架上做紧急处理。那几个特工用刀划开她上衣,又找来绷带把她腰侧的出血口按住……
咦?平的?
“女助手”再也忍不住呻吟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剧痛而无法掩饰,声线竟然变得低沉并且沙哑。几个特工脸色都变了,一边举着麻醉针一边焦急道:“大校!坚持一下!我们这就挖子弹,很快就结束了!”
……
这人竟然是男的——!!
“……”叶真呆立半晌,嘴角默默的抽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