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姓范的糟老头子忒得烦人,回回闲得无事,净揪着他问策作甚?
吕布屁股下的席子都还没坐热,就被这老头儿点了名。
面上不语,心里却已将范增给骂了个百八十回。
奈何被二人灼灼目光所注视,他骑虎难下,既然舍不下脸面,唯有一脸深沉地开始搜肠刮肚,想着胡诌个甚么来蒙混过关。
换做是他,除了对峙至一方粮草耗尽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将里头人尽快『逼』出来?
吕布眉头皱紧,苦思冥想。
然而接下来于他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他昔日成功『逼』得敌军出城的威风姿态,而是……那帮老『奸』巨猾的老对手们对他所使,叫他狼狈地东奔西跑的狠招。
他压根儿就不曾围城攻坚过多少回,都是据城被围得多。
不外乎是火攻水攻,敌中作敌,或是羞辱骂战。
四下无江河,天时又干燥,水攻自是不成。
火攻?
那怕是会在『逼』出张耳军前,烧死更多无辜百姓,还将好端端的一座临淄城也给毁了。
贪一时省事,待战后重新建城,最为麻烦的,还不是楚军自个儿?
敌人作敌……此时还围在张耳身侧的,要么是忠心耿耿的亲信,要么是身不由己的齐民。
没得力的老哥韩信与那狐狸眼在,哪凭空用得出间计来。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唯剩最好使的骂帐。
天天派人上城门前骂去,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哪怕张耳真铁了心做个缩头王八,骂穿祖坟也不肯出来,那至少能在口舌上逞个痛快,还可叫对面军心受挫。
只是……
吕布睨了正襟端坐,显得眉目沉静,端庄贵气的憨王一眼。
罢了。
他撇了撇嘴,不假思索地摒弃了这一主意。
他哪儿还不清楚,项羽这无时无刻不端着架子的贵族出身,行事好讲究体面、光明磊落,平日就是头连‘兵不厌诈’这四字都不屑去碰的犟牛。
又哪豁得出脸面行这固将有效、却毫无风度可言的骂阵之举!
眼见思路百无一通,吕布板着面孔,正犯愁得厉害,脑海中忽噼啪一道闪电划过。
他打一开始,就隐约觉得这张耳坐困愁城的处境,透着几分似曾相识。
起先他只当是被唤起了自个儿当初被困下邳城那阵子的倒霉记忆,有意不去细想。
但稍一忖来,分明也是眼前这憨子于垓下时的境遇!
吕布倏然有了主意,猛然抬眼,眸光雪亮,直直投向目光深沉的项憨子,忘情大喊道:“大王,布这有策要献!”
转眼已入夜。
月『色』凄清,夜墨浓郁,虽有晚风习习,张耳仍是夜不成寐,苦闷不已。
眼看着时日不住推移,不但麾下将士斗志愈消,连对他最为忠心的一干亲信也越发惶然。
相比之下,城外楚军却始终一副兵精粮足、士气旺盛的景象……
待真入冬后,若还等不来楚军撤围退兵的转机的话,他这城中粮食必将耗尽。
届时兵疲少粮,又无寒衣补给,那当真要不战自降了。
可他苦撑至今时今日,又哪愿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张耳毫无睡意,索『性』不浪费时间在榻上辗转,而是披了外衣,顶着微凉夜『露』,往城墙上去了。
城墙上的轮值守兵皆是面有饥『色』,眼里透着茫然无措。
见主将无声来此,他们也仅是一愕后闷声行礼,恭敬让至一边,除此再无多的反应。
张耳心事沉重,倚在石砖上,远眺乌蒙蒙的远方。
一望无尽的平原上,整整齐齐地驻扎着数不胜数、此刻微映淡淡月辉的军帐,将这座临淄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定睛看去,还可见手持火把的一道道深『色』人影,在其中有条不紊地巡视着。
临淄这座孤城置身其中,就如在江心的一片枯叶,随时将被翻卷来的浪『潮』击打沉沦,彻底覆灭。
张耳登高远望,盯着一道道朦胧却醒目的火光,怔然出神。
直到被越发冰冷的夜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才一下清醒过来。
回去罢。
张耳眼下满怀顿挫失意,步履蹒跚地欲下城墙。
结果才下几步,远处忽然传来阵阵歌声!
歌声起初只是堪称微弱的轻响,随风声『荡』漾。
然而不出数息功夫,便因越来越多人声加入唱和,变得响彻四野,贯入临淄城人耳中。
酣睡的人『迷』茫醒来,清醒的人潸然泪下。
被临时征用的齐兵一脸茫然,他们不通赵话,只听出歌声响亮而凄婉,令闻者胸口抽紧,倍感伤怀。
但追随张耳多年、于之前恶战中幸存逃至此地,一困就是数月的赵兵们,哪会辨不出熟悉的乡音?
他们只听了一小会儿,便被勾起思乡愁绪,加之前路茫茫,生死不知,更是泫然欲泣。
不知谁先启头和歌而唱,不出片刻,临淄城中凡是醒着的赵兵,皆难耐满心郁结,泪水纵横,情不自禁地和声同歌起来!
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凄婉悱恻的赵歌,混杂其中的哭泣声亦是清晰可闻。
此起彼伏间,早已分不清哪些源自楚军营帐,又有哪些源自城中赵兵了。
张耳则大惊失『色』。
即便他的头个念头,便是楚军故意用计『乱』他军心,但潜意识里还是浮现出个叫他不敢相信的可怖念头。
——楚营之中,怎会突地冒出如此之多赵兵来?
张耳心中悚然而惊,喃喃自语道:“莫不是楚人已尽得赵地!”
他非是赵人,却治赵地甚久,加之视其为最后退路,情怀非同一般。
因所受震『荡』过重,以至于自言自语时,竟大意地忘了压低声音,叫左右侍从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听连大王亦自知穷途末路,又失去了做最后屏障的家乡,本就垂头丧气的众人再无法强撑镇定,纷纷失声痛哭,再无法拿稳手中兵器。
张耳见此情形,不由仰天长叹,久久无语。
那日盟军打项羽个措手不及、连下三地、屠戮楚地的威风,仍历历在目。
怎才错眼功夫,即每况愈下,落得孤身为战,四下无援的境地?
他想不清楚,也无暇再想清楚。
张耳默默回到屋中,未理四周凄凉赵歌,也无心鼓舞泪如雨下的众兵将,兀自派出许多斥候,打探各个城门把控的状况。
待听取完毕,他心中重新燃起一线希望来——许是因南门朝向楚地之故,楚军于那处看守最为空虚,仅得千余人。
张耳实在不愿相信,赵地真已沦于楚军之手。
为着最后那丝侥幸,他决心撇下这座孤城,精简随从,趁夜突围北上。
哪怕真丢了赵地,实在要死,他也不愿葬身他乡,宁肯死在回家乡梁地的路上。
于是一炷香后,北门处忽战鼓高擂,声势大作,城中赵兵好似失心疯般欲要朝外突围,一下吸引了围城楚兵的注意。
趁着楚兵纷纷朝北门聚去时,张耳仗月『色』遮掩,靠最后追随于他的二百死士自南门慨然突围。
南门那千余楚兵似是都挂心于北门动静,对忽然冲出的张耳一行人毫无防备,多的是只来得及抄上兵器、而未赶得及上马的骑兵。
徒劳地追出几十步后,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骑绝尘,越跑越远了。
张耳虽自知处境凄凉,见此计施行得如此顺利,心里仍是油然生出一丝得意来。
——项藉匹夫,到底不通谋略。
楚军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围困,却只需他略施小计,即可轻易脱身。
张耳自顾不暇,当然管不了被他留在城中的那斗志尽丧、随时要反的二十几万兵士了。
横竖若逮不着他,以项藉近来好装模作样的做派,为彰显假仁假义,多半也不会要了降俘『性』命。
张耳长叹一声。
哪似他,一旦受擒,便是必死无疑。
风清寒,夜悲凉。
专心驰骋,逃亡于这茫茫平原上的张耳一行人,胸中心跳如擂鼓,纵耳畔还回『荡』着那轰天震地的惨烈喊杀声,却始终不敢回头。
唯恐一回头的功夫,就耽误了逃亡的时机,从而叫察觉南门动态的楚军追上。
张耳不得而知的是,他若真回头了,便会看到叫人肝胆俱裂的可怖一幕——
不知自何时起,他这队列后头就有一黑一白、二道高大颀长身影并驾齐驱着。
如鬼魅般如影随形,始终缀在后头。
与催座驾奋力疾驰、亡命逃窜的张耳一行人不同的是,追赶在后的吕布与项羽显然留有余力,悠然如猫戏鼠。
吕布骑术精湛,哪会惧这马背上的颠簸间易伤舌头的厉害,按捺不住心下得意,开口炫耀道:“大王认为,这四面赵歌之计如何?”
原来方才那阵惹得临淄城中军心溃散的楚营赵歌,正是吕布灵光一闪下的结果。
他将史上这倒霉催的憨子所遇那‘四面楚歌’的绝境来个移花接木,套用到处境相似的临淄守兵身上,竟是如此好使!
原来吕布所献之计,即是派人将被编用入楚军的赵卒一一寻出,又叫个脑子灵活的幕僚现编出赵歌一首,力求调子哀婉悲怆、语句通俗易懂,再让将兵们现学现唱。
这才有了之后那四野鸿哀,叫人愁肠寸断,凄惨泪下,士气无存的四面赵歌。
——也只有似老子这般顶顶机灵的人,才能活学活用得淋漓尽致!
吕布唇角翘起,下颌也无意识地高高抬着,眉飞『色』舞地看向项羽,眸中神光熠熠,要求表扬的心思可谓一目了然。
连迟钝如项羽者,也将爱将那直白可爱的心思看了个透彻。
项羽不自觉地跟着弯了弯唇角,重瞳中泛起温柔涟漪。
在与爱将相视时,一向词拙嘴笨如他,在经一番搜肠刮肚后,当真缓缓开口赞道:“奉先果真神机妙算,奇策百出,凭唱和赵歌,竟兵不血刃,大退数十万之众。”
吕布嘴角微抽,面皮竟是微微发烫。
……怎这素来嘴笨得很的憨子,也晓得说好话?
忽『露』出一副心服口服相,夸他智计过人时,反倒叫他浑身不自在。
倒不如夸句无双武勇,叫他受来更觉名副其实的舒坦。
项羽夸完这几句,就默默等着爱将的反应。
熟料爱将只抿唇别开目光,又莫名其妙地用力晃了晃脑袋。
项羽目『露』疑『惑』。
爱将……这是作甚?
不待项羽陷入沉思,吕布忽持鞭直指前方,剑眉一挑,冲他嚣张地发起了挑战:“大王可愿与布较量一番,看谁先取下那张耳之项上人头?”
项羽微愣,静静看向意气风发的爱将。
平日幽深漠然的重瞳中,此刻却有月『色』如水流淌,又有星光熠熠散漫。
少顷,项羽轻笑一声,欣然应道:“有何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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