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对吕布翘首以盼的范增,好不容易窥见吕布回府沐浴的时机,将近日之事简明扼要地说了。
吕布那头长发还湿漉漉,黏在修长脖颈上,顺着线条顺畅的肌肉,不住朝下淌着水,将草草披上的白『色』里衣都给泅湿了一大片。
咋他澡未冲完,茅房也未来得及上,就有差使找上门来了?
吕布强压下满心不耐烦,面『色』深沉地听完,又瞥了眼目光殷切、赫然等着他表态的范老头儿,肃容颔首,表示已然知晓。
尽管奉先并未言语,然得他这下点头,仍叫范增心头一松。
等吕布沐浴更衣后,便骑上玉狮,重往宫里去了。
项羽独自坐于主殿之中,神容威严,实则心不在焉。
待听得爱将那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后,重瞳底才有光芒亮起,倏然抬眼看去。
吕布大大方方地在往常那席上落了坐,开门见山地问道:“闻说陛下亲自宰了一说客?”
项羽的目光静静地凝聚在他面庞上,半晌方道:“然也。”
吕布一挑眉:“一靠搬弄是非、玩弄口舌的儒生,撵了便是,陛下何必动那宰牛刀?”
项羽微微蹙眉。
他略斟酌了下用词,竟是罕有地仔细解释起来:“此人居心险恶,献和亲之策,意在资敌……”
吕布之前澡冲到一半,就被那范老头儿给打断了,满心只想着怎快些将人打发走,话只听了小半。
权当是这憨子犟脾气犯了,才顺手宰了个嘴皮功夫了得而气人的儒生。
他姑且记得‘沐猴而冠’这词儿是打哪儿来的,寻思这怪力莽夫瞅着不声不响,却是个脾气上来后动辄烹人的,真因说者言辞冒犯而动肝火,倒也不稀奇。
孰料项羽将那娄敬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过后,原还一脸事不关己的轻松的吕布,面『色』骤然转黑,甚至当场恼得拍裂了桌子!
“和亲?老子和他娘的亲!”
吕布哪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在巴蜀捉耗子、打江山,又难得这憨子不犯憨了,窝里竟还能钻出新耗子,鬼鬼祟祟地欲坏他呕心沥血所攒下的家底!
怒而大骂道:“无耻腐儒贪生怕死,竟敢出这种馊主意!”
他为并州五原郡出身,没少见因汉室倾颓、边军势弱,那些平日假意归顺的匈奴人屡屡反叛,鱼肉中原。
连那姓蔡的倒霉老头儿颇有才名的女儿,都叫匈奴人趁火打劫给劫掳去了,更遑论是寻常百姓家的儿女?
不过是受了劫掠,惨死异乡也无人问。
“对那些个不晓礼义廉耻为何物的豺狼虎豹,势必趁其势未尽起前以暴制之,以儆效尤,岂可与其亲睦。”
吕布越想越是恨得牙痒痒,若那胡说八道的娄敬就在跟前,他必得抢先项憨子一步,率先将人给剁了:“得亏陛下英明,未听着等小人谗言,否则必将后患无穷。下回再有人敢以进谏之名,行此殆害国本之事,索『性』先问他愿否以身作则,往蚕室一去!”
项羽望着气冲冲的爱将,虽未言语,眼底却泛着微光。
不等他开口附和一句,吕布忽话锋一转,劝道:“只是亚父所忧,确也在理——陛下现为天下之主,莫说千金买马骨,至少当需宽怀纳谏,容纳百川,贸然宰了那说客,到底于陛下名望有损。”
项羽定定地凝视着吕布,便见一身生机勃勃的爱将倏然狡黠一笑,理直气壮道:“反观臣不过一脾气凶暴之粗汉,又无官职在身,再遇着这些混账玩意儿,何不由臣代陛下杀之?”
吕布心里算盘打得哗啦啦的响。
他心忖反正自个儿面皮厚得很,根本不怕那些个闲得发慌文士喷些唾沫星子。
况且自打稀里糊涂来了这几百年前,他不再拖家带口,可谓一身轻松,更谈不上要讲究甚么身后名——纵使再坏,也不可能坏过他奉董胖贼的命令、带兵去掘陵墓的那回。
谁知道日后还会不会冒出哪个不要命的说客,再妄图敢动摇憨子北伐匈奴的心思?
憨子这回姑且没犯糊涂,稳住了阵脚,却难保下回。
吕布暗暗咬牙。
——若还有人胆敢坏他大事,他必将抢先下手,来一个宰一个,顺道连气也一道解了!
项羽神『色』微愣。
他岂会听不出爱将这番轻描淡写,本意却是不愿他忍气受辱,又要护他名声,于是宁可亲担骂名?
项羽沉默许久,在吕布一头雾水的注视中,沉声道:“朕不复此事,奉先无需复言。”
吕布:“……”
他正莫名其妙着,项羽却主动换了话题,关心起更在意的另一事了:“奉先可读过信了?”
被戳到这些天来一直刻意忽略的那缕古怪心思,吕布差点没一蹦而起,微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过去,连口头上象征『性』的尊称‘陛下’也给扔了:“你还敢问!”
夹在军报里由快马送出,害他差点当着便宜老哥的面念出声来,毁了毕生英明!
项羽『惑』然道:“缘何问不得?”
不等无端气恼起来的吕布开口,他若有所思,兀自答道:“应是读过了。”
见这憨子竟自说自话起来,且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俨然彻底掌握了节奏……
吕布突觉坐立不安。
他那对招子左右转动着,正想着以什么为借口离去,项羽却先站起了身,静静朝他行来。
一步,二步,三步。
坐席本就离得不远,加上项羽人高腿长,仅走了三步,履尖便已轻轻抵住吕布懒散曲着的右膝膝头了。
分明隔着几层布料,但被那双极摄人的重瞳注视着,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吕布,竟似被那接触的一小片地方所烫到般,鬼使神差地将右腿往边上歪了歪。
项羽垂眸看着,下一刻直接在他身边坐下了。
吕布不知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身上却不知不觉地僵硬了几分。
就在他难忍那股古怪别扭,不由往边上蹭了蹭时,未离上半寸,就愕见因自己一角袍袂被那沉甸甸的憨子坐住,以至于再挪动不得。
项羽神『色』平静,眸光柔和地注视着局促而不自知的心上人,沉『吟』:“*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
“老子好端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吕布哪曾想这憨子竟是这般厚脸皮,不但信里写得出那黏糊语句,还能若无其事地亲口念出来!他被迫听着,只觉耳根既麻又炸:“你要那劳什子的美人,自寻虞姬去!”
项羽茫然道:“虞姬?”
甚么虞姬?
吕布也是一时情急,才不慎说漏了嘴。
他哪儿知那叫憨子临死前也挂在嘴边的虞美人,这会儿究竟跑哪儿去了!
就当吕布支支吾吾,准备描补时,项羽已将那无关紧要的末节抛开。
他无声无息,却又迫近几分,沉声道:“*愿承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
吕布上辈子虽没少得美人暗送秋波,软玉送抱,却只知直白的各取所需,男\\欢女/爱。
又哪儿经过这等动辄『吟』诵诗辞、对他穷追猛打的阵仗?
哪料这憨帝平日不声不响,却是个面皮厚如城墙的主,竟将一些个叫他头皮发麻、全然招架不来的诗辞运用自如,全朝他使来了!
吕布心『乱』如麻,哪儿知落入项羽眼中的自己是一副目光游离,呼吸急促,白玉泛红的模样。
就在那憨子好似又要往他这贴来时,吕布如梦初醒,再不肯听下去了!
他趁项羽不备,当即猛力掀了自己被压住的那一袭袍袂,又唯恐项羽追来,还朝后虚踹一脚,才板着脸气势汹汹地冲出了殿。
结果刚冲至殿门处,就与放心不下他的范老头儿碰上了面。
范增本是忧心忡忡,决定还是亲来探问,孰料直接与奉先碰上了面,不由面『露』惊喜:“奉——”
话刚起头,他便一愕。
只见吕布那英俊白皙的面庞泛着薄红,表情却绷得紧紧的,好似根本未注意到他,就如一阵飓风,直接同他擦肩而过。
莫不是奉先这回武谏未成,反叫陛下训斥了?
范增呆立一阵,暗道不好。
他知晓此事因己而起,不免愧疚,赶忙求见陛下,试图周旋一番。
然而素来怜他年岁已高,鲜少叫他久候的楚帝,这回却硬是让他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进行召见。
范增等待时一直胡思『乱』想,直觉这势头不妙。
他忐忑不安地入了殿,俯身行礼,再缓缓落座。
等他真正抬起头来,仔细打量项羽时,却不禁怔住了。
平日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冷傲自矜、俊美无俦的面孔,此刻却因眉眼间那前所未有的柔和之『色』,而显得……显得……
范增此时心中所受的震撼,远比那日亲眼见着有人胆敢对无双霸王饱以老拳,揍得鼻青脸肿更胜。
毕竟霸王虽勇武绝伦,但因冲锋陷阵,或多或少总将负伤。
可他却连做梦不曾想过,在寡言少笑,漠然矜傲的项羽身上,竟还有能用得上‘春风和煦’一词的一天!
虽叫吕布落荒而逃,但项羽本意不过试探、却得到比想象的要好上数倍的结果——此时心情自是极其愉快。
他浑然不知亚父已被他这模样吓得不轻,率先开口,向范增先前所谏予以致谢。
当听素来刚愎执拗的项羽,口口声声道日后必将克制行事,不因言惩杀说者后,范增恍惚点头,更觉如身处梦中。
这……
他心神不属地出了殿门,抬头望那烈日,仍觉不可思议。
……怎奉先去了巴蜀一趟,再劝谏陛下时,竟连武都不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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