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通左思右想,仍觉不安,遂往丞相府上去了一趟。
彼时范增还在为尚未捂热、就要做聘礼送出的那十数个郡而唉声叹气,待从吞吞吐吐的叔孙通口中得知,陛下要娶的非是他以为的胡女,而是他心中的国士奉先时……
范增一个哆嗦,当场让茶盏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滚烫的茶汤溅湿了他履面,烫红了足背,他却宛若未觉,只呆愣愣问:“此话……当真?”
叔孙通目睹范丞相这番反应,心道果然非是他在朝中漏听,苦着脸道:“某岂敢以帝后为戏!”
范增当场傻了。
只是他好歹活了七十多年,见过无数大风大浪。
在好不容易稳住狂跳不已的心后,他哆哆嗦嗦地喘了口气,兀自思索起来。
陛下要纳的,竟是男后——皇夫?帝君?
一时半会的,范增也不知如何唤昔日的吕大将军、三日后的吕后。
按理说,听闻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他本该极力反对。
然而下一刻,他便猛然意识到自己刚还心心念念的那前匈奴十数郡的地一下成了左手换右手,大婚过后,仍归大楚!
除却这失而复得的欢喜外,身为无双国士,对大楚忠心耿耿,立下汗马功劳的奉先,不论怎么看,都比他原先所想的那胡女足要好上千百倍!
范增鬼使神差地想:陛下气力盖世,勇冠万夫,神勇绝世,令敌邦闻之而震魄,『妇』孺思之而寒胆……如此盖世英雄,若娶一寻常美『妇』,岂不流于凡俗?
陛下一眸双目,史上唯仓颉、虞舜与重耳曾据,现拥万里江山,怀帝王之尊。
正当迎娶同具叱咤山河之威,兼具运筹帷幄之智,驱数百万骑兵之勇,懔懔有生气的大将军吕奉先,如此方为奇观!
况且这么一来,便可彻底留下原一心要归隐去的奉先。
只要有奉先在,纵自己身故,也不必时刻忧心陛下或将故态重萌。
在叔孙通仍心有戚戚然地看向范丞相时,便愕见范丞相由最初的一脸空白,到惊愕恐慌,再是微妙不解,最后喜笑颜开……
这是怎么了?
叔孙通着实想不明白那喜悦的神『色』从何而来,而于电光火石间想通一切的范增,已恢复往常那干练稳重的模样。
见叔孙通还愣着,蹙眉道:“陛下与奉——大将军既已下令,汝照办便是,不必多言。”
叔孙通呆呆道:“……那聘礼单子当……?”
范增加重了语调:“照办。”
匈奴单于脑袋一颗、牛羊牲口无数,及原匈奴据地十数郡。
哪怕单拎出一样来,都是分量十足,远比金银珠宝那些个死物来得丰厚。
日后若当真有哪位彪悍无双的将军仿效奉先,立下这般伟业后,有意以此做嫁妆……帝王又有何娶不得的!
重归恍惚地走出丞相府后,叔孙通目光复杂地回望了一眼,感慨万千。
——到底是丞相,竟具此泰山崩于前仍佁然不动的气概。
叔孙通不知的是,他前脚刚走,范增后脚就乘上车架,出了丞相府,直奔宫里去。
这会儿在奉贤殿中,吕布已喝得烂醉糊涂,满嘴‘憨婆娘’‘恶婆娘’的胡话。
且每当‘恶婆娘’靠近他时,他便似有所感般,睁开『迷』『迷』瞪瞪的虎眸,极自然地伸臂一搂,凑上去黏糊糊地索吻。
项羽哪见识过心上人的这番醉态?自是无从招架,唯有顺水推舟、从善如流地借着搀扶与照看的功夫,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正当那由外殿到寝殿的百十步距离,就这么在反反复复的索吻磨蹭中,叫深陷这从未有过的意『乱』情『迷』中的楚帝盼着永远也走不到头时,煞风景的亚父却到了。
一听亚父就在殿外候着,项羽微一蹙眉,稍犹豫片刻,便由着这难得极亲昵人的醉虎挂在自个儿脖颈上,直接将人传了进来。
虽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但真正踏入殿中,一眼就见平日总正襟危坐的陛下不仅坐姿随意,还一脸眷恋地与醉得一身通红的吕……吕后搂搂抱抱时,范增还是惊得瞳孔微缩,好险才绷住了面上神情。
项羽全副心思都放在挂在身上的皇后身上,心不在焉道:“亚父请坐。”
范增同样心不在焉地谢过恩后,却不忙坐下,而是径直站在殿中,无奈笑着问询:“陛下欲迎奉先为后,却忘了告予我等知晓!”
捕捉到‘奉先’二字后,才勉强勾回项羽几分心思,听了这话后,他不禁蹙起眉来:“白日于朝堂之上,朕曾亲口宣告。”
范增加重语气道:“陛下只道‘三日后将大婚’,却未言明‘同吕侯大婚’!”
闻亚父言辞笃定,项羽方面『露』迟疑,又有些许不可思议道:“然世间除奉先外,又有何人可为朕之良配?”
他那时满心只惦记着尚在沐浴更衣的心上人,恨不能眨眼功夫,即盼来三日后的大婚。
既是沉浸于甜蜜中、脑子晕陶陶下的不慎疏忽,又是他潜意识里群臣应心知肚明的理所当然——若非奉先,他岂会与旁人成婚?
项羽眉头为蹙,心道这可马虎不得。
他不舍地看了在怀里嘀嘀咕咕、满嘴‘本侯’的醉虎一眼,下一刻将人一个利落打横抱起,当着亚父的面,阔步行入寝房,堪称轻柔地将人放在榻上。
却不知这一番举动做下来,叫范增这老骨头又被惊得不轻。
他不动声『色』地按了按狂跳的眼皮,好歹稳住了面上的微笑。
见夜还未深,楚帝遂又召集尚在缓神的群臣,肃容正『色』,郑重宣告道:“三日后,朕将娶吕侯——奉先为后。”
虽说哪怕不刻意召入众人,待明日一早,丞相府着人拟封后诏书时,也必会为人周知。
但项羽怀着夙愿得偿的喜悦,又怎会愿意等到明日?
将这日的第三道炸雷劈下后,确定已然言明皇后身份,心思早飞到了独自醉眠于寝房中的心上人身上的楚国皇帝,便迫不及待地将还懵着的一群外人赶走,大步流星地往回返去。
这会儿烂醉如泥的吕布,躺在榻上也不安分。
他闭着眼睛『摸』索半天,没『摸』索着憨婆娘,便睁开一双醉眸转来转去,同时鼻子里还发出一阵阵闷闷的‘嗯’声,似是躁怒,又似是郁闷。
待项羽耽误了那一阵子,匆匆忙忙地赶回来时,吕布已自顾自地发完了脾气,陷入了黑沉梦乡。
唯留项羽一阵扼腕惋惜后,不假思索地更衣上榻,暗暗高兴地抱着心爱的醉虎入眠。
吕布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与需上早朝去的憨婆娘不同,他暂是个无官无职、可心安理得靠吃爵俸的赘婿身份,自乐得轻松。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便晃得脑壳里传来一阵闷痛,当场“嗷”了一声。
这一“嗷”,便将一直于偏殿厅室中处理公务的项羽给引来了:“奉先?”
吕布正苦着脸灌桌上那由宫仆备好的解酒汤,眼角余光瞥到他后,遂以空闲那手摆了摆,示意无碍。
项羽却未立刻回偏殿去,而是在他身边坐下了,默默地凝视着他。
饶是吕布自诩面皮厚得很,也被这灼灼目光里那不加掩饰的情意给惹得略微发烫。
——这婆娘当真心慕老子得紧,连老子稍微喝几口水,都要乖巧地在旁等着。
这么一想,吕布心里既生出几分得意,又添了几分不自知的欢喜。
灌完那解酒汤后,甭管是否真起了作用,总觉得因宿醉的头痛当场就好了许多。
吕布清了清嗓子,顺手往桌上一拨,就将一小坛未开封的酒给拨到了怀里。
他漫不经心地撕开封口,却一直以眼角觑着这好不知害臊的婆娘,好似在犹豫甚么。
未过多久,他就下定决心一般,扬声道:“来人,取个瓠来!”
莫说这要求有多莫名其妙,吕布一声令下,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寻了枚干透的瓠来。
已是晚秋时分,自不可能还剩新鲜的瓠,但干的对吕布而言却是正好。
他拿在手里稍掂量,便果断瞄准一处,手刀一记劈下,叫那瓠当场裂作左右差不多的两瓣儿。
那坛被新撕开封的酒,被均匀地分着、倾倒在了这两瓣瓠里。
吕布眼珠子『乱』瞟,却不似往日那般顺手一推了事,而是以双手捧着其中一瓣,放到下意识地摊开手的项羽手里。
“接好了!”
吕布嘟囔了句,接着将自己那一瓣儿捧了起来。
这会儿他才终于抬起头来,一下便对上了憨婆娘那灼如烈火的一对重瞳,心莫名漏跳一拍。
他上辈子正经娶严氏为妻时,凡事还稀里糊涂,加上也谈不上有多欢喜,遂未依秦俗、饮这合卺酒……
他不晓得待大婚那日会否真正饮上一回,却无论如何不想错过了。
在项羽那炯炯目光的注视中,吕布背脊挺得笔直,认真之至地与其一道捧起这半瓣瓠,仰头一饮,便下去一半。
项羽的那瓣瓠,亦是剩了一半。
二人默契地将各自的那瓣瓠交换过后,便要饮完此酒。
好似……还该念句甚么祝词?
吕布一阵搜肠刮肚,终于从某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一句来。
比起楚歌情辞信手拈来的项羽比起来,他素来是不擅这个的,遂慢吞吞道:“愿君万年寿——”
不等他绞尽脑汁,凑上下句,项羽已以持半瓠那一臂绕了他的右臂一圈,倏然拉紧了二人距离。
吕布不防他来这一手,双目圆瞪,得亏他反应极快,未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洒了手里这极要紧的酒。
他正要骂这差点坏了合卺酒的憨婆娘一句,就觉耳廓一烫。
此刻二人离得极近,鼻尖相抵,眸底微光相映,就连灼烫的呼吸也仿佛混到一块儿去了。
吕布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就听眼前这人沉声和道:“与尔醉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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