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4章君知否
余北斗所赠的这枚齐刀币,碎在这里,会给余北斗传递什么消息吗?
姜望不知道!
单从刚才的情形看来,这枚刀币更像是在与什么东西对抗。它的碎灭,更像是粉碎了又一个逃生的可能,截断了又一条后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但姜望仍然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想了想关于此事的诸般可能,而后便转身,走向那两个小妖,去确认他们所画的地图。
这么多年的艰苦只教会他一件事——
把握当下,尽己所能。
其中一个小妖所画的地图里,有三座大城,与他的已知情报完全相同。又是个半生老于故城的“文盲妖”。
另一个小妖的地图里,有四座大城,勉强算得上是情报的补充。
但仅仅这么一点粗陋的情报,对眼下的局面并无帮助。
姜望仍是仔细记下了。
现在他站在背对的两个小妖中间,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点了点简陋地图上的一座城池:“你是从这座大城里来的吗?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姜望又指另一副地图上,点在相同的位置,问了相同的问题,也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而后他回头看了那犬妖一眼,淡声道:“地上还没烧完的那个,是你们城里的大贵族吗?”
两妖同时点头。
试探性的问题结束后,姜望才问道:“他带了几队部下出来?左手一根手指代表十队,右手一根手指代表一队,用手势告诉我。”
两妖做出相同的手势,表示他们并未说谎。
二十个赏金小队,共计一百个妖族!
这犬妖的排场还真是不小。
其实看看其它的赏金队伍,就大概可以知道,这些小妖所接的赏金任务,并没有多高的规格。
从发现第一支妖族赏金队伍开始,到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赏金队伍入山。
茫茫深山里,如猎犬一般散开。
在这么多实力参差不齐、普遍可以称得上不济事的小妖里,他能够恰好遇到这个既有天赋又有背景的犬妖,着实是运气使然——
他本是想跟着这个稍强些的家伙,可以更容易的获得情报。不成想对方还另有神通,可以察觉他的尾随……
当然现在的问题是,至少还有六十个妖族,会第一时间来寻找这个死去的犬妖。
他们本身的战力当然不值一提,姜望真正在乎的,是自己还有多少拷问情报的时间——接下来必然是一场艰苦的逃亡,不是跑得快就有用。没有准备可不行。
“你们来之前,知道我是人族吗?”姜望问。
两妖齐摇头。
这属于一个得到了确认的好消息。意味着他在糟糕的境遇里,有了多一点的时间。
无论那个犬妖的背景如何,妖族方面对其有多重视,又或说深山老林里死了几十个做任务的小妖,会有多么值得关注。
针对那个犬妖的仇敌,和针对妖族的仇敌,必是截然不同的力度。
跟随犬妖进山的另外那十二个赏金小队,没能第一时间跟上来围剿,大约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现不对需要时间,找过来也需要时间。
这些天谨小慎微,想要情报却不敢出手拷问,生怕留下任何一点痕迹。看到任何一个小妖都退避三舍,躲视线躲声音躲气息……直到这一刻,藏不住了,于是大开杀戒。
既然已经开始拷问,自然要获得最大的价值。
姜望道:“我很赶时间,现在我想用一点时间,跟伱们学习妖族语言,你们同意吗?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右边的小妖当即点头。
左边的小妖明显迟疑了一下。
姜望眸中一尾阴阳鱼游过。
他立时也点头!
对付这些心志不坚的小妖,歧途断无失败可能。
像那个背景不俗的犬妖,意志坚强,根本不存在软弱的选择,歧途也就无从施展。
姜望又道:“很好,现在我隔开你们两个的声音,让你们彼此都不能听到对方说话。然后我用道语说一句话,你们就用妖语复述一句。你们可以说得不同,但是谁错了,谁就会死得很痛苦,明白吗?”
两妖使劲点头。
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教学就此开始。
任何一门语言都有其文化的成因,妖语这等通行于全部妖族的语言,更是称得上博大精深。在短时间内想要精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通用的话语其实并没有太多,简单的日常对话,并不需要掌握太多词语。
姜望说得极快,两个小妖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也复述得极快。三者的声音直如连珠一般,在这幽林里此起彼伏。
他要赶在更多的赏金小队靠近之前,在妖族强者进山展开调查之前,对妖族语言有尽可能多的掌握。只有迅速掌握了妖族语言,才能够在逃亡的过程中更简单地获得情报。
有了足够的情报,才有可能在没有路的时候,找一条路出来。
……
……
深山老林里的战争,是寂静而幽暗的。
南天城的战火,正燃烧得热烈。
无论天上,地下,城里,城外,城楼,都是厮杀正酣。
生命以最直接的方式凋零,血色正艳。
最关键的战场,当然是那远穹处的混沌一团。
几位超凡绝巅的厮杀,已经把天空打成了幽夜,妖界的金阳之光都落不下来。
这样一处自混沌中开辟的新世界,有这样一处狂暴的战场,又短暂地归于混沌。
四位顶级强者的气息,混作一处,彼此冲撞。
不对,已是五位顶级强者。
新加入战场的,乃是天妖麒观应,蛛懿紧急求来的援手。
长得是神武不凡,一身墨色战甲如山岳所聚,一柄狭长骨刀似裂天而得。战甲直受万钧而不磨光华,刀锋过处,天地破灭,万物归寂。
场面上,更有猿仙廷战天斗地,煊光摇曳千万里。蛛懿操演傀尸万千,只手成军。
但姜梦熊拳压诸方,左嚣掌覆万古,却仍是压着三位天妖在不断进攻!
蛛懿的傀尸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倒下,那浩大的声势,如同秋收时候的麦田。
强一些的真人自是可以察觉到,那天妖蛛懿的气息已是摇摇欲坠。她本是在麒观应赶来参战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
此时想要离场,却是不能。
左嚣和姜梦熊极有默契地将她压制在原地,不断消灭她的宝贵傀尸,消耗她的千年积累。
强如麒观应和猿仙廷,被压着打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在厮杀之余,还得腾出手来保蛛懿的命,避免她被即刻打死。
这是何等层次的厮杀?
站在强者顶峰的一位天妖,竟然成了防御的漏洞,成了必救的伤口!
而战场视角再往下。
碎裂的棘舟和折翼的巨鹰是天空的背景,酷烈的厮杀声,混同在狂风里,烈焰和雷电纠缠成了图腾。这方天地光影不定!
鼎鼎有名的真妖雀梦臣,披一件羽衣,踏一双藤靴,握持一对双翅短刀,留下数百道穿梭战场的残影,与齐国的朝议大夫闻人沈,在左侧战场杀得难分难解。
其部下三大妖王,携七千精锐铁笼军,也与大齐英勇伯率领的一万湮雷军缠杀在一起。
铁笼军乃是有名的雀族强军,个个戴着铁笼状的头盔,以示不忘笼中辱。披轻甲,配双刀,一长一短,一窄一宽。攻杀极厉,在妖族内部也是没多少军队敢惹。
而湮雷列名大齐九卒,更是天下强军,人族劲旅。
两军碰撞在一处,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杀得痛快。
这一战的动静闹得这般大,妖族支援南天城的真妖,当然不止一位。
但凌霄阁主叶大真人,还是杀进了南天城。
南天城城匾早已被被他击穿,巨大的城门的碎片,散落在他脚下,为他所踩踏。而他大袖飘飘如飞,正在与一位蛛族真妖鏖战。
明明仙姿朗逸,长得不像个肯见血的,却偏偏气势如虹,打得对方一步步后退。所过之处如飓风国境,但听得气爆似雷。整条长街随着他们的进退一步步崩碎,长街两侧的妖族屋舍,也助阵般接连垮塌。
剑影拳风几乎笼罩了小半个城区,妖族高手无数,愣是无旁者能近。
在这样险恶的激斗中,叶凌霄也是说抽身就抽身,倏然一步后撤,竖掌为刀,回身遥斩远处!而后也根本不再多看一眼,又回掌为拳,再一拳前轰。气成龙虎,激荡风云!
“谁让你靠这么近?嗯?”
这一拳轰出,将刚好杀至近前,并舞一对细剑的真妖蛛弦,直接轰退数十丈。
蛛弦气得眼睛都翻出血色,却也只能咬牙构筑剑防。无论她如何搏命,也都拦不下这个人族真人。只能且战且退,一退再退!
而叶凌霄在厮杀之中还抽出手来遥斩的方向,是在整个南天城战场的东部区域。
那里旗帜林立,兵锋混乱,各种旗号的军队厮杀在一起。
有一个气势凶蛮的虎族妖王,正好从妖族军阵中跃将出来,手持一杆鬼头刀,其上血影绰绰。身后虚空都染上了血色,如一面插在他身后的旗帜。
他就以这样凶蛮的姿态,势不可挡地杀向一辆五光十色的彩云战车。
兵阵之术乃是人族的创举。是远古时期人族先贤兵武为了统合普通人的力量所创造,是革新人族孱弱之名的惊人创举,也是人族后来能够战胜妖族、成为现世之主的重要倚仗。
兵武也因此获得贤名,位列人皇八贤臣之一,与卜廉、仓颉并举。
但是在漫长的种族血战中,妖族也加以学习,发展出了自己的兵阵之法。
只是这位虎族妖王显然不耐烦久战,又自恃勇武。手下军阵迟迟攻不破四翅墨武士组成的傀军,他索性兵分两路,任军阵自由厮杀,自己则跳出藩篱,单刀擒敌。
他的勇武的确值得称道!
毕竟连叶凌霄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
于是这一刻风云涌动,气爆雷鸣。
在这虎族妖王的四周,那无所不在却无形无色的气,瞬间暴乱起来。
叶凌霄远处城中一记手刀遥斩,这边空中立刻跃出一位爆气所聚的、半透明的持刀战将!恰恰与这虎族妖王正面相对,正面相冲,掌中如天机瞬显,横刀只是一斩!
血影散,头颅飞,旗帜倒!
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这虎族妖王就已经横死当场。
这门御气神通,牧国有个名为那良的天骄,也曾仗之在观河台上展露风姿,威势不俗。
但是在叶凌霄的手上,它才真个有无敌之势。
有所谓“气为我用,万法同归”的威风。
那虎族妖王冲出来的前一刻,方元猷还死咬牙关,领军准备上前搏命。
但下一刻,就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
白玉瑕说的什么话?
这叶青雨姑娘哪里需要保护?
那成队的四翅墨武士,在这战场上已是可以横行的强军。所过之处,根本没有什么妖军能够阻止。
而牛角横刀傀、鹰眼重箭傀、薄甲双剑傀各四具,绕战车而行。这十二尊强大傀兵所构筑的防御网,简直是密不透风,固若金汤,完全没有几个妖族能靠近。
这架彩云战车本身还具备惊人的杀伤力,以及更竟然的防御能力,本身即是一个大凶器,随时可以干涉战场。
但即便是防护已经做到如此了,那位叶真人还随时关注此处。
这虎王一跃即断头,谁还敢近?
自参战至此,方元猷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带着人紧随彩云战车后,四下驰骋。箭是射了不少,刀还未出过鞘。
杀了不少妖族,身上还未沾过血迹。
当初跟着侯爷上战场,那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刀口上舔血,鬼门关前转圈。从未打过如此轻松、如此富裕的仗!
让他一度对战争的残酷都产生了怀疑。
叶青雨当然不知道姜望的近卫统领在想什么,她甚至也没有多看那战死的虎王一眼。
她只是微抿着薄唇,在五光十色的彩云战车上,在隔绝外部视线的光影中,忙着自己的事情。
一边给傀兵下达指令,指挥作战。一边手上不停,不停地在一张纸上写一封信。
自来纸短情长,言难尽意。
可相见无期,又能何为?
纤柔的一道云纹,将薄纸分为上下两半。
这是一张淡青色的纸,下半部分是空白的,上半部分随着她的书写,字迹显而又消。
云上青雨,枫下小姜……
云上青雨,枫下小姜……
云上青雨,枫下小姜。
曾在观河台上,赠君同字笺,无有道元波动,不虞为他人所察。百里范围内,映字于笺……君记否?
今日写信君知否?
黄河之会期间的观河台,人来人往,是世间最喧嚣。
最璀璨最华丽的故事都在那里上演,最有权势和最有潜力的人都在那里交流。
天下大势,辉煌历史,滚滚长河,群星闪耀……
但那时候静静写一张同字笺,静静等待那边回信的她,是世间最安宁。
今时今日天涯远。
百里千里,或不能计妖界迢迢。
叶青雨学过战斗,但不擅厮杀。学过兵法,但不习惯战场。
她一遍遍地远眺四方,又一遍遍地收回视线。
即便如此,她也尽己所能,驾驭彩云战车巡行战场。在指挥傀兵参战、在尽量不引起妖族注意的厮杀里……
一遍遍地写着同字笺。
倘若情事是一首诗。
上阕无有下阕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