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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林间(第一卷完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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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的冰层已经裂成几块。

裹着皮衣的夷人渔夫缩手缩脚地将鱼绳收起,把冰面上冻得硬邦邦的鱼丢进了木桶,几个人小心翼翼的散开,慢慢地挪动到了湖边,接连地跳上岸来。

林中的唐人被称为夷人,这本是城镇中的唐人的蔑称,但多年过去之后,本地人却也接受了这样的称呼,许多首领甚至为夷人这个称呼自豪。

岸边的人们修建了简单的鱼仓,仓前有一个用来剖鱼、腌鱼的木屋。几个手脚灵便的女人将鱼倒在地面,等鱼稍稍解冻之后,她们就抓起鱼鳃,使用短小的刀子剖开鱼腹,几下清干净内脏,将血肉粘稠的鱼丢进一只盆中。大盆的周围,一个老头正在抓起粗盐抹在鱼肉身上。

盐在市镇之中价格颇贵,在这片林区却相对便宜许多。林中有一处盐矿,矿脉极丰,即便采盐技艺不佳,此地的唐人也能够从盐井中采出大量的盐块。地下的盐层如同半透明的石头,使用小刀刮擦的时候,那些石头就会碎裂成粉末簌簌落地。盐人使用楔子打入盐层之中,打满了一排尖木桩之后,就会使用铲子铲掘矿脉,大块的盐矿会在打击之下落地。然后,许多背着框子的背夫会将这些盐块送出矿井。背夫已经在常年累月的劳作之中变得麻木不仁,他们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人人眼睛发红腐烂,据说下井人都会得烂眼病。盐块从一只只背篓里被送到盐场里,敲碎的盐矿被碾磨成细碎的盐块,然后由许多盐民使用巨大的石磙碾压成粉末。这些盐末里面掺满了碎石子和毒盐,没有人知道毒盐是什么,只知道毒盐吃了会死人。只有晒盐匠知道怎么把毒盐从里面盐渣滓里弄出来。晒盐匠有密不外传的秘法,他们会使用药水调制洗盐的浆液。经过几次洗练之后,毒盐就被清洗大半了。剩下的盐渣则被摊晒在圆盘形的晒场上,不断有盐民使用木条刮擦湿润的盐沙,最后,将盐泥的上层收集走。

至此,盐终于初步制作完成。这之后,还要经过许多到工艺,盐才能变成可以食用的佐料。不过本地的盐,即使是同一家人晒出来的,只要不是来自同一块盐池,颜色就会不一样。据说春申的唐人能够制作出雪一样白的盐,只有乌苏拉人能够制作相似的盐来。那些唐人曾经靠着这样的盐场大发横财,不过当他们试图扩大自己的雪盐作坊的时候,一把奇怪的大火烧毁了春申的盐场。那些唐人的制盐匠人也自此消失一空,春申内的诺曼公爵却拒绝调查火情,草草地结案说这是意外,让大家注意安全。从那之后,世界上就只有乌苏拉人掌握了制作雪盐的工艺,依靠优质盐,乌苏拉人敛聚了大量的财富。这些事情,林中的唐人是不太清楚的,他们只知道自己采出的粗盐会被城镇中的唐人买走,有时,甚至会有乌苏拉人深入林间购买粗盐。不过林中的道路不便,附近也没有连通外海的河流,乌苏拉人采购的粗盐并不多。除开乌苏拉商人之外,近年来有许多乌苏拉旅者过来闲逛,观察着周围的地形,住一段时间后就离开了。

盐场附近的夷人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给诺曼人交了盐税,因此诺曼人没有进攻他们。

当唐人彻底失败之后,夷人的诸多部落和城镇也惴惴不安起来。

最初,许多夷人追随着唐人的脚步投降了,但是等着这些夷人的不是安全,而是诺曼人漫无止境的掠夺:金银、皮货、药材、牛马甚至人口。诺曼人在唐人地区的统治还算得上温和,在夷人地区,就只剩纯粹的残暴了。为了掠夺奴隶,附近驻扎的诺曼军团甚至拒绝夷人部落投降归附—――投降归附的部落享有义务,每年要提供十多名到二十多名奴隶,这些条件虽然苛刻,但却能够勉强完成。可是诺曼人并不满足,那些军人在这种偏远的地区作战,一心只想着敛聚财富,一个部落每年进贡十多名奴隶根本不够看,但如果消灭了一个部落,那就能一夕之间得到上千的奴隶了。唐人地区已经被纳入帝国,士兵们不敢随意劫掠,但是夷人地区却没有这种阻碍,士兵们只要勇敢残暴,人人都能发财。

当然,因为乌苏拉人的活动,诺曼军团避开了盐场周围的夷人部落,据说公爵已经将盐矿的开采权卖给了乌苏拉人,只等山外的大道修通,乌苏拉人就会将盐矿纳入怀中。为此盐场周围的夷人也逐渐地不安起来。

春申公爵,夷人是知道他的。

这是一个讨命鬼。公爵把夷人的土地划成了许多个大区,他将大区出售给各个商业共和国。就这样,夷人在自己生活了上百年的地区,成为了任人捕猎的猎物,大批夷人加入了抵抗者的军队。诺曼公爵竟然恬不知耻地说,正是为了防止更多的夷人加入反贼,所以不得不把他们变成温顺无害的奴隶。夷人要避免沦为奴隶,只有三个途径可以做到:第一个就是绕开捕奴队,迁往唐人的城市之中隐匿起来;第二就是加入反抗军。夷人没有最高头领,各个部落、村庄、城镇各自为战,但是其中有一些夷人大队逐渐脱颖而出了,追随他们至少会得到反抗的机会;第三,就是朝东南方向迁徙,离开森林,进入草原,抵达草原之后掉头南下,投奔那里的部落,成为安息沙阿沙的子民。

不过这三条路每一条都艰辛无比:唐人对于夷人根本谈不上亲近,许多已经获得了自由民资格的夷人,也会被唐人中的败类绑架,偷偷地卖到远方去。夷人在唐人的城市里面,也多从事贱业,那些唐人的庄园和作坊,在压榨夷人的时候并不会另外开恩;至于参加抵抗者,这只能一时避免奴隶的命运,一旦失败,就意味着被奴役甚至死亡,在枷锁和死亡之间,人类的选择从来都是惊人的一致;投奔安息人也不太靠谱,虽然安息人庇护的部落里面,有许多就是唐人部落,但是那些唐人已经在草原上过了几代人,即使是夷人,也觉得游牧的唐人根本不是同胞,比自己还要野蛮一些。部落之中彼此厮杀、劫掠、陷害的事情几乎是公开的,所以最后一条虽然可以远远地逃开诺曼人,却无疑于出狼窝入狮口。

夷人的艰难,在于没有希望,他们不知道怎么能够改变自己的窘境。

永远不安,永远忧愁。

鱼仓中,一个夷人少年和女人们一起清理着鱼肉,但是一根鱼刺扎了他一下,少年吮吸了一下伤口,把内脏扯出来,丢到了老头的桶里面。

老头发现了少年的停顿,也看见了他的伤口,非但没有安慰他,反倒咕咕叨叨,“不中用,连条鱼也做不好。”

少年笑了,他揶揄老头一生无妻,手上满是老茧,当然不怕鱼刺了。

一老一少两个人随即开始了口头扯皮,说着无伤大雅的风凉话讽刺对方。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一个头发剃光的夷人士兵掀开了门帘,走了进来,屋内的夷人都停下来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士兵。

“老丈,六百条鱼怎么还没清干净?”士兵有些不满。

老头则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湖里就那么多鱼,捞不着我也没办法啊。”

“我们舔血打仗不都是为了你们,要你几条鱼怎么了。这么磨磨蹭蹭。”

“真是新鲜。”老头出相讥,“你们都是夷儿郎,却跟着个唐人四处转悠,他有一天把你们都卖到诺曼去给人家做苦力,给人家舔屁眼。”

“老东西嘴巴不干净。”士兵搓了搓手,蹲在了火堆边上烤火,“你们好歹也快点。我跟你说啊老丈,这个唐家郎可没看不起咱。他说了,不管是唐人还是夷人,只要打诺曼人,他都是当成自己子弟的。”

“哼,当年春申被围,那些唐人的官哪个不是这么说的?最后呢,他们下跪讨饶,然后扭头就跟着诺曼人一起祸害咱们夷人。”

“你根本不晓得这个唐家将军。他一屋的人都被杀光了,他跟诺曼人可是血海深仇,绝对不会对不住咱们。”

“是吗?”老头有些沉默了,“你说的这个将军,是最近到这里的章将军吧。”

“还能是谁?老丈耳朵挺尖。”

“他有多少人?”

“一百九十多人,”夷人士兵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全部唐式铠甲,光鲜得很,他的旗杖你没有看见,那真是甲胄分明。他们人人都拿一口好刀,太阳一晃,雪亮雪亮的。昨天他们走了三个村子,少年争附。今天一早就有八九十夷人儿郎过来投奔他。”

“真是奇怪,”老头手中没有停,但是眼睛里却涌出了不解,“这个章家与我```倒是有些交情。他家不过小富之家,加上大节有亏,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唐人追随他。”

“老丈你这是瞎说了,”夷人士兵伸手去拿一条烤鱼,被老头一瞪,又把手缩了回去,“章家怎么看也是巨富。我看诺曼将军,也不如章将军这般光鲜。这些年章家攒的钱,可都花在这支唐军身上了。那些儿郎,可不是乌合之众,他们在马背上舞起长矛来,我们这边的好手也比不上。昨天,章将军和他的儿郎在河边祭他族人。”

“哦?”老头来了兴趣,把那条烤鱼丢给了夷人士兵,让他多说一些。

鱼肉烤的焦香,抓在手里滚烫,夷人捧着鱼肉在手里掂了半天,终于勉强地把鱼抓住了。

“嘶,烫死人,”士兵还在吹着鱼肉,然后开始谈论起了章家,“章家人行事低调,但却在私蓄家军。我听章将军身边的人说,那章家族长的父兄都曾在军中效力,诺曼人攻唐的时候,章家许多人没于军中。章家族长那之后却跑去服侍诺曼人,趁机聚敛无数。春申城的唐人起义时,章家知道赢不了,就把章小将军软禁在家,谁也不让见。这是跟外人说的,那之后,章小将军就和一群儿郎在林中苦练刀剑。章家又托乌苏拉人制作铠甲武器,只待时机一成,便要起事的,没想到那春申公爵狡猾无比,竟是知道了一般,一夜间把城内的唐人贵族杀尽。这也是章家合该背时,竟与真投降的人玉石俱焚了。”

“章家族长被杀前几天就察觉不对,他阴令章将军出城,召集归附的少年。那些唐家儿郎或者跟随,或者留下,章将军也不劝他们。过了几天,留在春申附近的儿郎无一幸免,那之后,章将军就聚拢了儿郎,在唐土转战。现在到咱这里募兵,也是情理之中。”

老头听着听着,眉头也越来越紧,“春申之变的时候,我却是逃出生天。这章家```章家别的儿子呢?”

“别的儿子?”夷人士兵没想到眼前的老头对春申内的情况很熟悉,“没听说啊,估计是死了吧。”

“小将军没去救他的亲戚?”

“这你就不懂了,老丈。大丈夫岂能有妇人之仁。”夷人士兵看了看门口,压低了声音说,“这话可别说出去,章家族长是个极为坚忍之人。大难将至,为了让小将军逃出升天,他竟然对家人只字不提。只是让小将军带着财货、部属先行出城,这是壁虎断尾的手段!只可惜啊,章家一家都死在春申了。章将军可是好样的,诺曼人来捉他,四百多人与章将军两百多人合战,章小将军率领儿郎上马,举刀如林、列阵如墙,竟是一击冲破了诺曼人的军阵,诺曼人碰到唐刀,人马皆裂。交战前,唐地无一处敢收留章将军,诺曼人败后,唐地人人以结识章将军为荣。”

“你是被章家崽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这般替他说话!莫非你也要跟他走?你家头领放人吗,不怕你跑了你爹挨鞭子啊?”

“哈哈,老丈你可猜错了。不光我们头领放人,我们头领的几个儿子都要跟着章将军走呢。周围的寨子、围子、村子,一听章将军来,各个踊跃投奔,生怕晚了追不上了。我去参加章将军,我爹脸上可是要添光的,怎么会挨打。”

不久之后,又有几个夷人士兵前来催要鱼肉。老头只能让他们把已经做好的鱼肉送走。这些夷人士兵抱怨连连,躲在仓里烤了一阵火,感觉身上有些发热了,就用大车拖着一车的鱼肉,压着雪地吱吱咯咯地走了。

少年沉默着,等待着老人开口,但是老人却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毕竟是小儿心性,少年夷人终于忍不住询问道,“阿伯,救了你们的唐家郎,可是这个章将军么?”

“不是。”老头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这个章将军面貌倒是与那人有几分相似,只是老成许多,年岁也大。”

“你们当时走得急,怎么就知道这个人不是呢?”

“问问问,问个屁。”老头子呵斥道,然后唤来了一个妇人接替自己的工作,他在一只装水的木盆里擦干净了手,推开了门帘,走进了雪中。

妇人嘀嘀咕咕地埋怨少年,说就是因为他,害得自己要给鱼上盐。

少年也不再开口,他默默地做完了自己的事情,走回了家中。

钟离家的住宅,居于高处。

偌大的房舍,却空荡荡冷清得很。

过去的仆人经常潜回来盗卖家中的财物,可是如今,就连小偷都不光顾钟离家了。

一个裹着破被子的老头在少年回家的时候高声斥责道,“莫忘汝为王孙!”

这老头脑袋有点不清楚,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不过多少人离开了钟离家,这个老家伙却怎么也不走,倒也不用喂他吃的,他饿了总会自己找到吃的。有好几次,这个老头离开了家好多天不回来,钟离家的人都以为他死了,过了几天他又裹着一身肮脏的被窝回来了。

少年停下了脚步,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面饼撕作两半,走到了老头身边递给他。

不想老头力气极大,一下子打掉了面饼,“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亦得五鼎烹!王孙岂能食贱民之食!”

少年捡了饼,拍了拍灰,把两片饼都揣在怀里,朝着内屋走去。

推开了门,他的姐姐正端坐在火边出神。

“阿姊。”少年开口了,“今天我听清楚了,那章家小儿却是死了。”

女子露出了微笑,“这是谁说的。”

“一个兵,”少年用木勺舀了一勺子热汤,呼哧呼哧地喝了起来,“我看阿伯知道后,心情坏得很。”

“熊伯最恨欠人恩德,自然是要烦闷的。”女人轻细语地说道,“不过他终究是没有信我啊,我早告诉他,那人并没死。”

“这可是唐人自己说的,他们说除了章将军,别的人都死了。”

“你去找他吧,”女子忽然没由来地开口了,仿佛根本没有听弟弟说话,“去找那个唐家郎。”

“你疯了,阿姊。”

女人皱了眉头,“你忘了父亲的遗吗?”

“‘吾死后,族当兴’?”少年无奈地摇了摇头,“阿姊,钟离家就剩下你我二人了,还能兴个什么。父亲死的时候,就跟门口那老儿一般浑浑噩噩的,他说得话当不得真。”

“你不信我,不信父亲,除了听信外人,你还信什么呢?”

“阿姊,我不是不信你。”少年欲又止,“阿祖四十岁疯了,不知所踪;父亲四十岁疯了,赴水而死;只剩咱们了,钟离家只剩下钟离芷,钟离牧了。咱们折腾不起了。”

“我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见那个唐家郎了。”

“你又在说胡话了,”钟离牧怜悯道,“阿姊,我先睡下了。”

女子看着弟弟对自己行礼后退出了房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我啊,”女人的眼睛盯着火焰,映着明亮的光芒,“真的看见了```”

她将一把似盐似砂的粉末撒入了火里,火焰突然腾起,却仿佛热力全部变成了光焰,耀眼的光影使得屋内的一切都如镀金了一般。

笼罩在光影之中,钟离芷开始祝巫了。

清风吹拂在唐人的土地上,树梢的雪被风吹落,枯枝在风中摇摆,将絮语传向远方,仿佛每一棵树,每一缕风,此时都在凝神静听一个夷人女子的祈祷。

愿风息为我诉说、愿树叶为我传音、愿天上的云告诉雨、愿雨告诉每一条河流、愿鸟作我的目、愿鹿麋作我的耳、愿逝者为我耳语、愿生者为我指路```

夷人的祝巫,是一种隐秘不宣的祭祀,极少有人真的能够明白祝巫的意义。这不是诅咒,也不是鬼神,祝巫祈祷着征兆,也送出着祝福。在唐人的文化里,这被称为祝巫,在诺曼人那,这被称为预,安息人则称这为占卜。不管是祝巫、预还是占卜,都会阐明许多迹象,但那经常是些模棱两可的絮语。诺曼人禁绝预,教会树立起了火堆烧死妄语者;唐夷人也不敢公开进行祝巫祭祀,因为这会被人当成怪人;安息人的占卜,则被作为穆护们埋藏心底最深的秘密。

钟离芷离开了唐地之后,尝试起了祝巫。她曾见到自己的父亲这样做过,但父亲却从未对她说起过只片语。

当目前为止,她只在风息般的火舞之中,只看到过一次迹象。

她看见一个背着剑的男子跃入海中;她听见耳边有九头之鸟高鸣;她见到男子的胸膛上,一只凤凰正从血与火里诞生。

钟离芷坚信,那个男人并未死于春申。

可是,那个唐家郎去哪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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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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