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不光彩的与光荣的
章白羽跳上了海岸。
在他的身边,唐兵和安息水兵乱中有序地将一艘艘小船拉上岸来。
白天渐短,海水已经开始变得冰冷。
几个涉着齐腰深的海水走上岸的唐兵忍不住打了一阵哆嗦。
海岸颇为荒凉,天空阴沉沉的,偶尔有风吹来,会让海边的草团翻滚着前进。
海潮的力量颇大,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会溅起很广的水花,在冰冷阴湿的天气里,许多士兵忍不住抬头看着天空,还以为下雨了。
这时,章白羽双膝弯曲,缓缓地跪下了,用两只手撑在地上。
终于抵达安息海岸了!
周围的执戟郎已经学得很乖觉,他们看见校尉突然在海边颇为虔诚地跪下,想必是有一番慷慨之语要说。
唐兵们自然是肃立在校尉身边,这次远航没有闹水手病,想必是上天庇佑,难道校尉准备感谢上天的赐福么?
安息兵见状也停止了呼喊,靠近了过来,他们以为这是唐人登上大陆后的仪式,不然不会这般庄重。
王仲的身边,一个执戟郎已经掏出了行军的手札和耐水的鹅管笔,准备记录下校尉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
众人皆在等待。
只见校尉肩膀抖动了一下,哇地一声吐了。
执戟郎默默地将刚刚掏出来的手札和鹅管笔收进了怀中;
唐兵们干咳了一阵,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一哄而散了;
安息水兵们扬了扬手,表情颇为失望,走到海边拉绳索去了。
几个执戟郎蹲下来围在校尉身边,又是揉胸口、又是打背心,舞了半日,校尉才觉得稍微松了一些。
王仲则按着剑,默默地看着周围地貌。
执戟长王仲不太相信安息人的判断,之前有好几次安息水兵都说到了北方大陆了,结果士兵们将物资运下船来没多久,前去探查水情的快船又返回岸边,报告说抵达的地方是个岛。
可是看了一会儿,王仲也开始相信了。
在岸边高处,有几幢破落的安息渔舍,虽然看上去不起眼,但是仔细看看它们的屋檐和外围石墙,就能看出来这可不是岛屿上的居民能够用得起的。石料和方木在陆地上不太值钱,可是到了海外的岛屿上,就是稀缺的物资了。列岛航线上,唐军经过了许多还算繁荣的港口。只有港口周围有多余的石头用来修建屋舍,大多还是头人们的居所。这个道理在很多地方是相通的。唐土的瓷器虽然不像瓦罐那么廉价,可要说平民之家完全弄不到一两件普通瓷器,那就是胡说。可瓷器到了布尔萨,立刻就变得昂贵无比,王仲听说,唐瓷贸易刚开始的几年时间里面,在布尔萨山区,唐人的瓷盘是可以用来当货币使用的。一海之隔的布尔萨尚且如此,在遥远的诺曼,听说那里的人已经将瓷器视为奢侈品了。
章白羽只感到胃部一阵阵翻涌,他丝毫没有察觉到,王仲已经神游到了天边。
“王郎,”章白羽说道,“这次还要派船探明海岸么?”
“应该不必了,校尉。”王仲说,“可以直接派人联络腹地的城镇了。”
“看看船长怎么说吧。”
没想到,竖琴手船长比王仲确信多了,他正在一群安息水兵的欢呼和围绕中弹起了小调,周围的安息人打着拍子,手舞足蹈个不停。
几个茫然的唐兵也在一边听着,纷纷询问船长弹的是什么调子,还挺好听的。
安息人告诉唐兵:“《干燥的老婆》,踏上了海岸,船长就会给咱们弹这个。海洋是个湿乎乎的情人,但要回家就得上陆地。大地才是咱们干燥的老婆。”
“奇怪了,”唐兵说,“怎么能用干燥形容老婆呢?”
“你还小。”安息人拍了拍青年唐兵的肩膀,“等你娶了个不爱你的老婆,就知道她有多干燥了。”
在唐兵的呆滞中,安息人已经很快地将大批的空桶、储水槽、空菜框运上了岸来,许多安息水兵搜索起了海岸,指望着能够找到村庄和城镇。留在海岸上的唐兵们则在地势稍高的地方建立了一个简单的防御阵地,一些尚有余力的士兵则开始砍伐起了树木,布置着简单的栅栏和拒马。
入夜。
安息的月亮。
章白羽抬着头看着。
安息人有许多诗歌描绘着月亮,章白羽曾经研读过,他也见过安息人的挂毯,其中许多就描绘着这些硕大而昏黄的月亮。
细云如纱,丝丝缠绕着月亮,耳边时有安息笛声传来,这让章白羽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思乡之情。虽然这周围的环境完全不似春申的月夜,但却总有共通之处。唐土现在是什么样了呢?章白羽断断续续地听说了唐人正在起来的消息,这些消息如同撩拨人心的笛声,让章白羽忍不住地想要率军北上。他想参加到拯救唐人的伟大战役中去。可是天不遂人愿啊,章白羽越积极地准备返回唐土,在异域的羁绊却越来越多。到了现在,章白羽发现,单纯地想一想返回唐土都显得幼稚而浮躁。
唐军还要漂泊多久呢?唐土会接纳我们这支‘唐军’吗?
月亮越来越高,夜越来越深。
探路的安息小队终于返回了,在他们的身边,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镇长。镇长端坐在一顶软轿上,软轿由四个轿夫抬着,前面还有两个机灵的仆从小跑着开路。
见到有使者返回,值夜的郎队立刻汇聚起来,在郎官们的带领下戒备着,安息水兵们也从篝火边纷纷站立起来,有些人玩着匕首、有些人在吹着肉叉上的烤鱼、还有人目光阴郁地看着安息的官员—――当初就是这些官员背叛了舰队成员,与北方来的大军一道驱逐了水兵。
镇长驱使着轿夫,一路跑到了唐军阵前。
四个轿夫放下了轿辇,从轿子下掏出了一只长木箱,从长木箱中,仆人捧出了坐毯、酒壶、果篮、肉盘、糖罐。
一阵布置之后,镇长设下了小小的宴席,邀请海上来客前去议事。
竖琴船长乐呵呵地一屁股坐下了,并且弹起了一首《粮仓中的老鼠》助兴,据说仓中老鼠这首歌的故事,还是取自唐人的古代诗歌。
镇长也不知道听出来没有,他自顾自地将眼前的食物各自品尝了一点,然后就歪在毯子上,静静地看着竖琴船长弹奏,过了一会,当章白羽也跪坐在毯子上后,镇长才扬起了手,邀请两个客人享用。
“都是美食!熟得裂开的石榴、烤好的羊羔肉、布尔萨棉绒糖、新酿的葡萄酒,请用吧,客人!”
章白羽看了看船长,船长点了点头表示这些食物没问题。
于是章白羽和竖琴手船长一起伸手,各自揪了一颗葡萄丢进了嘴里。
“你们来到我的海岸,是准备做什么呢?”镇长询问道。
“绳索、清水、食物、水手、向导。”船长开口说道,“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这些都好办。”镇长说,“本地的船锁、粗细缆绳是沿海一流的;本地的清水比雪山上的泉水还要干净;本地的食物储备充足;本地的水手技艺精良,对雇主忠心耿耿;本地的向导就算瞎了,闻一闻风的味道,也能搞清楚他在哪片海岸。你们要的东西,我都有。”
“哦?”竖琴手船长咧嘴笑了,“你说得这么好,是不是准备把它们送给我们?”
“如果你们有足够的钱,又是得体的商人,我会允许你们进入我的城镇,自由地雇佣船员、补充船资。我会收你们一些税款,但不会勒索你们一枚铜币。”
章白羽开口说,“钱不缺的。”
离开南部大陆的时候,覆灭的叛军城镇被唐军如同梳子一样地筛了一遍,章白羽返程的时候,携带着数十个城镇十多年积累的财富。
“这样很好。”镇长坐直了身体,拍了拍软踏踏的肚皮,“那么我们来说另外一件事情,你们究竟是过境的商人呢,还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海盗?”
竖琴手船长拨弄了一下琴弦,“是海盗的话,购买货物有折扣么?”
“没有折扣。”镇长说,“但那样的话,我会警告我的居民,让他们不要接受你们的雇佣。跟着海盗或许能抢到钱,但是八成会被海军逮住绞死在码头上。至于货物么,你们是不能进城去买了。但是生意就是生意,城内的商人会找你们收一笔佣金,然后帮你们把物资采购充足。我的居民很有信用,他们拿了钱一定会帮你们把事情办妥。”
“这么麻烦。”竖琴手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我们是商人好了。”
“商人?”镇长哼了一声,“每年南部海岸的商人出海,都是有边境沙伊的通关函文的。请拿来我看看吧。”
“掉到海里了。”船长说。
“那也无妨。”镇长说,“安息的商人如果要过境,每艘船上都会有一两个陪船员,让他们来见我也算数。就算这些陪船员死了,也不要紧。你们只要进出过安息人的海港,都会在船艄留下一个城镇的徽图,那种符号我恰好也认识。让我去看看你们的船头,你们是不是商人一目了然。”
竖琴手船长耸了耸肩膀,“看你这样子,好像认定我们是海盗了。那你们和海盗做生意的时候多么?”
“很多。”镇长坦诚道,“海边比较危险,对我们如此,对海盗也如此,所以我们不会为难彼此。我们会跟他们做生意,他们也希望在岸边有个落脚点。我们生意上的往来并不少。”
“好吧。”船长绕够了圈子,“我会付给你城镇一笔钱,让你们的商人出来吧,我会开一份货单的。”
镇长看着莱赫船长,又扭头看了看章白羽,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激动了。
“是啊是啊,我的城镇欢迎商人,我的城镇接纳海盗,但是我的城镇却绝对不会接纳一种人。”镇长说道,“遇到了这种人,我的城镇不论男女老幼,都会武装起来,追到海边也要跟他们搏斗;我城镇最好的骑手会骑上最好的马,去寻找附近驻扎的大军,邀请他们来进攻这些人;我城镇的商人不会和这些人做生意,如果他们中有人敢去,那么这个商人会被同行撕碎了喂狗。”
镇长抓住了葡萄盘,劈头盖脸地丢向了爱德华船长。
“那就是舰队叛徒们!”
镇长虽然臃肿但却高大的身躯站立了起来。
爱德华躲过了葡萄盘的攻击,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表示惊险。同一时间,爱德华还扬起手来,阻止了几个水兵拔刀向前。
“你是谁?”爱德华的表情再也没有了轻松的意思,他很想知道,有谁会这么憎恨舰队成员们。
“我是谁?”镇长冷笑着,他挽起了胳膊,露出了胳膊上的大片伤口,那伤口看上去颇为恐怖,是整块皮肤被揭掉后留下的创痕。“我是古伽尼军团的小小一兵!我曾经为‘海上沙伊’作战!我手臂上的纹身,就是沙伊阁下亲自为我选的!”
爱德华震惊不已。
古伽尼是海军最强盛的时候,在安息内陆招募的一支军团。这支军团是海军在陆地上的延伸,他们戍守着沿海的海军城镇,极为忠诚善战。爱德华知道,在海军覆灭了之后,古伽尼军团继续执行着海上沙伊的命令,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坚守了四年,才被洛泰尔将军攻破据点,古伽尼军团就此覆灭。
爱德华放下了竖琴,表情竟然变得恭敬起来。
“那您为何对我们```”
“因为你们背叛了我们!”古伽尼军团的老兵大声地痛斥着,“海上沙伊告诉我们,不论遇到什么事情,舰队一定会回来接走我们。我们信了!洛泰尔把沙伊的脑袋插在长枪上给我们看,我们认出来了,但我们依然没有投降,因为我们相信,你们会遵从沙伊的命令,把我们接走。整整四年的时间,我们看着海边,要把海望穿!你们没来,你们一艘船也没有来!古伽尼军团吃完了粮食就吃老鼠,吃完了老鼠就吃皮革,最后什么都吃完了,我们就吃人肉!我们打了四年,最后还是像狗一样被拴在绳子上拖到了城外!安息将军知道杀掉我们也不会让我们眼皮眨一下,所以他派人用匕首一个个把我们的军团纹身割掉!很多人因为这个死了,流得脓能填满一口井!但是剩下的士兵还是认为,舰队肯定是覆灭了,不然不会抛弃我们。”
“然后,”镇长的牙齿左右打磨,好像一只发了疯的老鼠,“安息将军告诉我们:你们没有覆灭,你们是逃了!你们不光逃了,为了让安息舰队不去追捕你们,你们还屡次送去投降书,想要撇清和海上沙伊的关系。你们逃到了南部诸岛,你们忘掉了海军,你们忘掉了沙伊!你们忘掉了古伽尼军团!我的兄弟们都白死了!”
“我告诉你!”镇长说道,“安息将军没让我们死,相反,他很钦佩我们。他把我们的家人归拢在一起,让我们接管了一座海军留下的城镇。每一年,安息将军都会派人告诉我们,你们这帮叛徒在列岛上过得多么自在!海上沙伊活着的时候,你们就投奔他,假装追随他。沙伊死了,你们就躲得远远的,假装不记得他。你们重新当了海盗,用沙伊教给你们的战术为非作歹,在沙伊保护过的海岸上四处劫掠!沙伊要是活着,他一定会命令古伽尼军团再次集结,然后带着我们把你们烧成灰,撒进海里去!”
“你们逃不掉的!”镇长说,“附近就有一支驻军,都是些父母死于海盗的孤儿士兵,他们恨你们入骨。”
夜幕之中,隐隐约约出现了无数的火把。
镇长背对着无穷无尽的光点,大为快意,如同复仇得逞的天神。
“杀了我,然后逃掉吧。”镇长说道,“我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古伽尼军团总要和你们打一仗的,不然那么多枉死的战士不会甘心的。我会替古伽尼军团流血的,杀了我吧,懦夫!我死了,在地狱会抬起头来,我会亲眼看着你覆灭。你们这一次还能逃去什么地方呢?”
镇长说完了话,威风凛凛而居高临下地看着爱德华。
章白羽的小腿已经绷紧了,手也按在了剑上,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一瞬间杀死这个喋喋不休的镇长。
“杀了他?”章白羽询问爱德华。
竖琴手船长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章白羽皱着眉头说道,“那支孤儿军没上过战场,他们是打不过唐军的。”
“我知道他们打不赢唐军。”爱德华说,“但是他们会拼死来攻,唐军会损失很多。”
章白羽犹豫了一下,据剑向后站起,他转身大步地朝着营地走去,一边走一边给出了几个命令。
不一会,唐军的号角在夜幕中响起,唐军士兵虽然惊愕,但却接受了命令,开始朝着海滩撤去。
安息水兵也混杂在唐兵周围,快速地收拾起了小船,他们要尽快地登上大船。
好在从登陆到晚上,安息人已经在一条淡水河上补充了足够的饮水,还从周围的村落里换来了不少的果蔬,数量虽少,但总比没有要强。
软毯周围,只剩下了竖琴手船长和古伽尼的老兵。
老兵的周围,奴仆们已经被刚才一触即发的冲突吓坏了,他们匍匐在地上不敢动弹,唐军走了之后,他们才敢站起来。
爱德华走到了镇长的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过了镇长伤残的手。
他把手按在了自己的头上。
“对不起。”爱德华说道。
镇长厌恶地抽回了手。
爱德华转身朝着海岸走去,夜幕之中,竖琴手船长脸上的悲伤难以看清。
“老兵!”爱德华回头说,“我们罪无可恕!但是我们没有忘记沙伊。去南方吧,你会看见一个满是红色石头的岛屿,名叫赤脊岛,沙伊的遗骸埋在那里!有一天我会回去告诉沙伊,我们的舰队还没有灭亡,我会重建一支舰队的!‘破浪而前,海军万岁!’”
爱德华喊出了海上沙伊当年激励部下的话语。
这句话曾经被无数的水手、水兵、古伽尼士兵呼喊过,它象征着海上的安宁和秩序、它象征着安息人在海上的雄心、它象征着曾经光荣的沙伊舰队。
如今还记得这句话的人很少了。
夜幕之下,只剩一个不光彩的逃亡者和一个失去了军符的老兵会对它有所感触。
看着爱德华的背影逐渐离开了火光范围,最后彻底的被夜幕吞噬,古伽尼的老兵也喃喃自语着,“破浪而前,海军万岁。”
许多年前,在漫天的风帆和无数年轻士兵的环绕中,老兵在码头上仰望着归港的沙伊,无比崇拜地喊出过这句话。
那时老兵未老,舰队强盛。
如今,海面已经空了,舰队的余脉正在仓皇地逃亡。
听着身后无比狂热而仇恨的安息部队的呐喊。
镇长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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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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