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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千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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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千里

新林郡。

寂寥的群山。

一个林中老头在午睡后醒来,感到身上阵阵乏力。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老头都会忍不住开口叫骂,‘把老子的茶端过来’。

过去,家里的子弟都会忙不迭地前来侍奉。

这一次,林中老头正准备开口催促,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到六七个坟冢,上面寥寥升腾着黑烟。

古河人扫荡群山的时候,这一家林中子弟和周围的布尔萨山民拼死抵抗,最终顽强地保存了乡寨,但家人却已大半零落了。

坟冢之间,一个小男孩坐在地上,手里玩着几匹木头小马。

唐军士兵路过的时候,看见这个小孩可怜,给他顺手雕刻了几只。

唐兵每隔十天会路过一次。

他们会到老头家中稍事休息,喝他几碗水,但在离开的时候,唐兵会帮老头把水缸全部灌满。

老头时常教训自家子弟,“看看,这才是地道,这才是威风。”

他梦寐以求的,就是几个子弟跟着唐军走。

后来唐军在山中给他分了几十亩荒弃的茶田,又安置了一些布尔萨山民迁来居住,老头一家林中子弟就不走了。

老头一直在盘算,指望能看见家中小伙子穿上唐军的戎装:红色的夹衣、黑色的铠甲、明亮的头盔、高大的骏马。

如今,家中的后生,大半化为了一捧冷土,埋葬在异域的群山之上。

“当初我们从林中南下是为了什么啊。”老头常常想到。

昨天,唐军士兵刚刚离开。

唐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修筑了一条可供两匹马并行的山道。

从老头家中的山台往山下走,半天脚程可到山谷里,往上面走,走一天可到一座唐市。

不论是哪一头,都是热闹非凡,唯有老人居住的这片山台寂寥无比。

几幢屋子冷冷清清,剩下的一些储存茶叶的仓房,都在古河人的大火之中的灰飞烟灭了。

当初抵达这里的,是十六七个林中子弟,如今却只剩下了一老一少两人相依为命。

布尔萨山民很害怕这个林中老头。

这些山民远远地看见古河兵搜山,就逃入了山间,只剩下林中子弟和少数山民拼死抵抗。

逃亡的山民带着唐兵杀回来的时候,只见遍地血泊,老头和他的重孙子坐在满地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古河人自始至终没有攻破乡寨,也没有经由山路攻向高山上的唐市。

唐人城守提出过嘉奖老头,老头却说,“给我地我也种不了,给钱我也花不了,要不你们把我的孙子带走吧。”

城守看了看老头的重孙子,发现还是个一团孩气的小子,便摇了摇头,“老丈,您的小孙连二男都算不上,就别往军中塞了。兵祸凶险,都护府已经欠下你家十几条命了,再也欠不起了。”

老头身上阵阵乏力。

冰灶冷锅,老头艰难地升起了一堆火。

几个布尔萨人过来帮忙添柴吹风,留下了一些猎物。

这些布尔萨人会说简单的唐语,他们告诉老头,过一段时间他们也要搬走了。

“去山下。”布尔萨山民的脸上露出了光泽,“山上又冷又穷,去了山下的话。”

老头只会冷哼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斥责这些后生:会开田了么?找到婆娘了么?多大的人了,不守住家里的一片地,乱跑什么!这山台有这么好的茶园,你们去山下干什么!

布尔萨人浑然不觉,他们以为这个唐人老头是在叮嘱他们一切小心。

如果周围的布尔萨山民也走了,我再死了,小重孙怎么办?

老人年轻的时候,曾在林中郡的海边置过地,还种过安息甜瓜,春申也有船过来买。

老了老了,竟然糟了祸患,海上来了一群戴铁帽子、穿铁靴子的强盗,将林中郡的海田全部夺走,还强制将林中人驱入深林。

林中郡的日子苦多了,好在儿孙陆续长大,也算过得去。

不料几年前开始,林中郡雪暴成灾,钟离家的小娘到各地劝说林中人南下,老头一家也跟随着离开了。

南下的道路极为艰难,上百里地的树皮被剥光,林莽之中群兽蛰伏,林中人一边走一边死人,抵达新林郡后,老人一家已经死掉了许多后生。

本地唐人城守已经没收了大批诺曼贵人的土地,就地授田给林中移民。

老头害怕再遇灾祸,便认领了山上的几十亩茶田。

茶田周围还有不少薄田,虽不能丰饶,也算是往深山中求得安稳。

天不遂人愿,又有古河人为祸,竟然是追到山里面来了。

老头时常在夜里偷偷的哭泣,自己打着耳光,当时怎么就脑子一热,要为了这几十亩茶田拼命呢。

人们都说,老来疯老来疯,果然说的没错。

从海田到林中郡,从林中郡到新林,一路走来,老头从来都是战战兢兢,这才有儿孙保全。怎么就因为一时动怒,便糟了这般劫难。

我已经八十四岁了,该死了。

老头时常这么想。

小重孙怎么办呢?

老头在烦闷之中睡了下去。

城守曾经说起来过,都护在唐地设置有公塾,老头最早是不相信的。

富庶如春申,进塾学书也是富家子弟才有的待遇。都护府战乱不断,深山之中尚且不得安宁,哪里有钱财兴公塾的?

不过刚来新林郡的时候,城守就这般说,如今古河兵走了,城守还是这般说:都护兴公塾,是不会变的,越往西边公塾越多。

老头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着城守说得话。

连续几天,老头仿佛魔怔了一样,看着周围规整的茶田、看着子弟们的坟冢、看着坐在地上独自玩耍的重孙。

太阳从群山之中升起,热气蒸熏。

又从另外一边落入群山之后,映红漫天彩霞。

新林郡的天地变为灰蓝色,除开山风,别无一丝声音。

第二天一早,老头天不亮就起来,提着一根短棍,将小重孙捅醒。

重孙用白胖的小手擦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被带到了坟冢前。

老头指着坟头,一个一个地询问小重孙,里面埋的是谁。

“这是二叔,严守业。”“这是二婶。”“这是我爹老子。”“这是我娘老子。”

有些时候,小孩想不起来,就会被打,告诉了再记不住就再打。

小孩也是一脸茫然,终于磕磕绊绊地记下了全部的家人名字。

“哪地埋骨骸,哪地是乡关。”老头挥着棍子,让小孩跪下,“念!”

小孩哇地一声哭了,但耐不过害怕棍棒,只能结结巴巴地跟着念,“哪里埋骨骸,哪里是乡关。”

“哪地安父母,哪地是桑梓。”

“哪地安父母,哪地是桑梓。”

周围的布尔萨人纷纷醒来,发现老人正在教训小孩。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这是唐人的家事,他们也不好过问。

一直到中午,小孩哭肿了眼睛,被带回了家里。

老头问了小重孙一个问题,“你想不想进学?”

小孩说,“你不打我我就想。”

“我也打不了几天了。”老头说,“你想念书,就要是真的想念。你想念,我就送你去山地下。你不想念,我就送你去唐市,找个师傅教你门手艺。”

“谁想读书谁读!我反正不读!老太公,你送我去唐市学手艺吧!”

老头把棍子啪地拍在桌面上,“你再说一遍?”

“我想进学。”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了。”老头很欣慰,觉得小重孙果有大志,“不论君子小人,说话要算话。你今天祭拜了祖宗陵墓,以后别人问你,你就说你是新林严家。”

“老太公,怎么就是我自己说了!哎哟```别打我,别打我,我进学,我进学!”

之后,两人相对无。

接下来的许多天,老头敞开了家门,坐在门槛上,让布尔萨邻居到家里拿走家具物什――老头只索取一点粮食,多少不问。

布尔萨人最开始还不好意思,接下来的几天,陆续就有人开始搬走凳子、桌子、床板等东西。

下一批唐军马队路过的时候,老头拦住了马队中的一个食货郎。

“我家茶园已经伺弄好了。每年出茶,丰饶保收。”老头伸出了手指,“换两匹马。”

食货郎一听连忙劝阻,以为是老头遇了难处要卖地。

老头却摇了摇头,“我送我小重孙儿去西边进公塾。我脑壳清白着呢,没疯。”

食货郎找来当地的乡老,反复地劝说,就算送小孩去进塾,也犯不着把茶园让出去。

劝了一整天,食货郎和乡老看出来,这疯老头是铁了心了。

乡老的身边,正好有几个子弟没有田产,也起了心思要收田。

食货郎皱着眉头训斥乡老,“我找你来是劝着别卖田,你倒好,自己起了心思要收人家田!”

乡老也不再劝,最后,食货郎只能充当保人,让老人把茶田转走。

在食货郎的强制要求下,茶园的转契被定为‘活契’,以后若是想要赎回,新主人不得阻拦。

乡老在一旁烦躁地啧啧出声,说换的马不会像死契的那么好了。

严家老头却也不在乎,“能骑到西边去,好马驽马都一样,不过是一程的事情。”

第二天清晨。

八十四岁的严家老头把小重孙放在马鞍上,骑马朝着山下走去。

周围的布尔萨乡邻都过来送行。

唐人如同一股意外的风吹入了恒古不变的布尔萨群山,如今,又如同迁徙的群雁一般离去。

布尔萨山民心生了许多怅惘之情。

诺曼贵人离开的时候,布尔萨山民没有任何感觉,反正从不来往,走了就走了。

唐人却是一起流过血的人,唐人离开,就如同亲人离别一般。

“一路小心啊!”布尔萨人招手,作别马背上的老头,“不然的话!”

严家爷孙开始了漫长的旅程。

他们首先抵达了新林郡的河谷,有一匹马拉稀,走路打颤。

严老头在新林城找到了一户安息归义人,让他帮忙看马。

安息养马人过来看了看那匹马,发现粪便粘在大腿上,马眼也泛红,便摇了摇头,“这马留下还能活命,你要是继续骑着走,几天就死了。”

安息养马人提议用一头骡子来换马,严老头同意了。

他们找来了马市的牙人,定下了交换畜生的牙契。

老头交不出牙钱,安息养马人帮忙垫了钱,这一下严家老头明白他被坑了,这养马人肯定是夸大了马匹的病情。

不过事到如此,严老头也只能领着一骡一马,带着小孙子继续南下。

沿途有不少唐军士兵小队,他们看见一个老头领着孙子赶路,便都凑过来询问究竟。

听说老头已经八十四岁,唐军士兵各个惊呼,“老丈可了不得。”

许多唐兵还会把严义甫抱上马背逗他玩。

严家老头冷哼一声,开始吹嘘自己年轻的时候,可以挽开大斗弓,骑马算什么。

“你们这些后生是去做什么?”严老头很好奇地说。

“都护下令了,各地郡兵、良家子,每年要去城府参加点校考。考投石、考射艺、考马术、考阵战,通不过的,就要裁汰回家了。”一行唐兵脸上都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严家老头很好奇,“你们这些后生怎么一点志气也没有,各个被屁熏了脸一般。点校考,去了就去了呗。”

“老丈说得轻易了。”有个唐兵咋舌,“如今点校考的东西,过去是营兵的制度呢!都护在怀远一地就裁掉了两三千郡兵,安置他们各地屯田了。”

“回家也好。”严老头说。

“老丈说得什么话!大丈夫过不了点校考,回了家中脸上无光的。”

严老头跟着一群唐兵缓缓地穿行在新林郡的谷地。

唐兵给严老头指指点点,告诉他过去曾有古河兵、诺曼兵在这里各地扎营。

现在那些人要么在受降城挖矿、要么在新林郡修路。

这个严老头是知道的,门前的那条山道,就是一群诺曼兵凿开的。

有时候诺曼俘虏还会逃跑,不久后就会被布尔萨山民捉了绞死。

“你们知道西边,最好的公塾在哪个大城里?”严老头与唐兵们作别的时候,询问对方。

“瑞德城吧。”有个唐兵疑惑地说道。

“屁咧!”有个伍长说,“瑞德城都是流氓,去那里学字,怕是学坏了后生!还是临湖城好,天子脚下。”

“怎么流氓了?”唐兵好奇,“我看见郎官们给我们籍兵册的时候,册子是瑞德城印的。归义司的告示,也都是瑞德城印的。瑞德城想来是个文风很盛的地方。”

“你狗日的涨了行市了!还会说‘文风很盛’了!”

周围的唐兵便纷纷取笑。

严老头却默默记下来了:瑞德城都是流氓,临湖城是天子脚下。

走了几天后,两侧山口逐渐消失。

赤色的辽阔的平原铺满眼前。

缘着海边行走,严家老头很快就遇到一座大城。

“啊!”老头很振奋,扭头看了看北边的汪洋,“这就是临湖城了!”

几个在城门边执哨的唐兵听见,都笑着看老头。

“老丈!”哨兵说,“我们这里怎么是临湖城!临湖城还在西边。你要翻过一座山,那才到了南郡!临湖城在南郡呢!”

“我从新林郡来的,”老头有些泄气,“我走了多远了?”

“您呐,刚出门呢!”

老头这才知道,他不过刚刚离开了新林郡,踏入了怀远郡。

唐海在北边的永不止息的轰鸣。

有人告诉老头,唐海的对面就是林中郡。

老头须发焦枯,把小重孙抱下骡子来。

在小重孙的搀扶下,老头跪了下来。

一老一少,对着林中郡磕了头,随后继续上路。

爷孙折向了西南边。

路上开始变得热闹起来,越来越多的城镇、集子坐落各地。

严家爷孙在路上不能开火,只能找到唐民求助。

每到一家地方,严老头都会给主人家问安,随后就从马鞍上取下粮食包,用从里面舀出三碗粮食,求主人家帮忙煮熟。

“三碗米,您自家留半碗,方便赊些柴火,给我们爷孙做顿吃的。”

沿途唐人家庭听说爷孙是去临湖进学的,都会呼唤来妻子生火造饭。

遇到男人下地干活去的,家中女人还会悄悄取出家中食物接济一老一少:布尔萨果肉泥、安息烤馕、罗斯脆饼、唐人面皮子――视这家唐人取了哪族的老婆,爷孙两换来的粮食总是不尽相同。

严老头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有一次他们在原野之中游荡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

小孙儿还能用粗布毡子盖住头,严老头只戴一顶皮帽子,浑身淋湿。

爷孙两在原野的大雨中游荡,不知道应该朝着那边走。

严老头浑身冒着热气,咳嗽不断。

严义甫听得揪心,好像能听见老太公每一次咳嗽,胸肺就撕裂一遍。

就在两人躲在一颗大树下避雨时,一群穿戴杂色铠甲的骑兵轰鸣而过。

大队骑兵穿过后,有一个骑兵瞥到了树下的爷孙。

那个骑兵喊道,“恁大的雨!你个老逼带着小儿站在这里淋?”

严老头冷哼一声,“小子无礼!”

骑兵跳下马来,走到了爷孙两的身边,他摸了摸严老头的额头,“驴子日的!老逼,你头上能烧水!”

这是个前往参加点校考的游侠儿。

他很快骑马离开,不一会又带回了六七个游侠儿。

游侠儿们把爷孙两架着拖上马鞍,带着他们朝着城镇跑去。

严义甫在一个游侠儿的怀抱中,看见一座城镇从大雨之中缓缓出现。

这座城墙很奇怪,城墙像是只有两面,尖锥的一面朝着自己。

游侠儿们吹着口哨,呼唤雨水中的袍泽,“三墙!”“三墙到了!”

严家爷孙被游侠儿丢到了济民院。

空气里飘满了药材的苦味。

严老头躺了许多天,不断地呓语。

有个唐人大夫过来看过两次,喂严老头喝了些苦药。

“你们屋里的人呢?”大夫询问严义甫,“你爹你娘呢?”

“都死了。”严义甫说,“我老太公送我去临湖城进公塾。”

“胡闹。”大夫说,“春日进学,谁告诉现在还能去的。南郡有几个公塾,怎么一定要去临湖,就近去瑞德也好。”

严老头在高烧之中醒来,“使不得!瑞德城去不得!”说完,严老头再度昏迷过去。

十多天后,严老头悠悠好转,虽然还是咳嗽,但是清醒了不少。

但是严义甫知道,老太公怕是要不行了。

老太公一场高烧后,变了一个人。

脾气也好了、说话也和蔼了、也不骂人了,跟严义甫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家里的一个男人跟另一个男人商量着说话。

“老太公,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你问我我也不晓得。”

“你就是我们严家的顶梁柱了,不跟你商量怎么行。”

严老头找来大夫,给严义甫裹了头。

大夫再三挽留,严老头却去意已决。爷孙两人为了不让大夫为难,便趁夜悄悄地离开了三墙城。

这一次,严义甫骑在了马上,严老头趴在骡鞍上。

过了三墙城,地面变得宽阔起来。

路上有许多唐兵垂头丧气地返回。

这些唐兵没有通过点校考,明年就要裁腿,虽说能分到田地,可不能再为都护厮杀疆场,让这些唐兵还是很难受。

严老头时常陷于幻觉之中。

他和死去的人说话,“不要急,我送完孙儿就来,你们先走。”

赤色平原的尽头。

巍峨的山脉开始出现。

多年前,校尉和数百仓皇的唐兵也曾在同一个地方,抬头仰望同样的群山。

当年的校尉不知未来前程如何,如今的爷孙同样不知。

周围有协行的唐人告诉严老头,这是都护举兵的地方。

严老头点了点头,“君王居上游而宰天下!”

周围的唐人很好奇,“老丈说得是啥?”

严老头很自负,“我说这里有王气。”

周围的唐人就哦了一声。

托利亚山区的道路要好走得多。

许多道路使用石头铺筑,一里一哨,爷孙总是能得到别人的照顾。

几天后,托利亚西部山口豁然开朗。

金黄的平原铺满眼前。

严义甫大声喊道,“老太公,怕是到了临湖城了!这是钟离娘子说的地方。”

严老头抬头看去,却发现视野模糊,只看见蒙蒙一片光影,什么都看不清楚。

“好啊。”

老头发现自己已经半盲,竟然有些庆幸:若是之前没有出发,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严义甫浑然未觉老太公已经看不清东西,还是吱吱喳喳吧所见的新鲜事情告诉他。

林中子弟从小就知道:要往宽阔处走,要往平原上走,有本事的人不要留在林间,不要在家乡终老。

进入南郡没多久,一队三墙城的唐兵追上了爷孙两。

这队唐兵通过了郡里的点校考,要去临湖城参加‘都试’,过了都试,就成了靖国公的营兵了。

唐兵们从三墙城出发时,受了一个大夫的嘱托:让在路上带找到一对爷孙,送他们去临湖。

严老头太过虚弱,只能招招手,以示作揖感谢。

唐兵将严老头放在粮车上,将严义甫横抱在马鞍头,朝着西边快速前进着。

严老头几次突然醒来,喊来严义甫,“你爹呢?”

“下地干活了。”一路走来,严义甫成长极快。“一会就回来。”

“你跟他说,叫他送你去进学。”严老头说,“不要去瑞德,去南湖。”

“好嘛,老太公。”

南郡的沃野被飞快地甩在了身后。

唐旗在每一个城镇飘扬。士兵们身上的铠甲越来越华丽,会有成群的骑手从身边呼啸而过,唐人居民的身上穿戴的衣服越来越好看。有几个集镇,唐人归义人聚集在社下,他们吹笛鼓乐,庆祝丰收。严义甫还看见许多南郡的少女们,这些女孩儿骑在无鞍的马背上,各个浑如假小子。她们头上戴着软帽,帽子上插着白色的羽毛。

“老太公,你别睡啊。”严义甫隔一会就跟老太公说话。

严老头听得烦了,会张开浑浊的眼睛,“喊个屁!老子没死!”

一天一天过去。

严义甫听见唐兵们唱歌,严义甫听见唐兵们吹牛,严义甫终于听见唐兵们大声欢呼:“临湖!到了!”

远处,洁白的城墙岿然屹立在湖泊之旁。

白墙绿水,如梦似幻。

唐兵们抵达了临湖,都聚过来看着严家爷孙。

“你老太公怕是不成了。”唐兵的什长说,严义甫张开嘴就要哭,什长骂道,“哭哭哭!哭你娘!不准哭!”

唐兵沉默着,看着什长用鞭子指着严义甫的脸。

“你老太公说,是送你进学来的,此话当真么?”什长询问。

“当真。”

“你当真要进学?我怎么看你不甘不愿的!”

严义甫感觉羞愧和痛苦夹杂胸口,“我真想进学的。”

唐兵们商量了一下,决定送爷孙去临湖城的公塾。

有个唐兵对什长说,“老哥,入城不直接去报备,我们怕是要被罚。”

“送了这么多天,最后一哆嗦了,送他们去。”

唐兵们咧嘴而笑,“听老哥的!”

三墙城的郡兵进入了临湖。

临湖城的守备郎验明了他们的路引,“午时在北厢报备,不得擅自走动。”

郡兵们领命,随后便趁着守备郎不注意,带着一老一少朝着南边公塾走去。

严义甫打量着京城,只见到塔楼高墙直上云霄一般。

高墙上走动的士兵头盔闪闪发亮,仿佛行走在云端。

公塾。

郡兵们抵达此处之后,却进不去。

值守公塾的,是巡城司的精锐唐兵,各个都是营兵出身。这

些营兵一看郡兵前来,立刻过来要求查验路引。

唐兵们纷纷扭头看着什长。

什长把骡子缰绳交给了严义甫,悄悄地说,“只能送到这里了,之后你自己走。往里面走,谁拦你也别停,快走!”

这时,仿佛约定好了一样,三墙城的郡兵们突然嘴里高喊,“栾城的兄弟们!世面也见过了!快跑呀!”

接着,三墙城的郡兵一哄而散了。

值守的唐兵大吃一惊:放肆!这帮人什么来头?

公塾门前的老兵都是都护府精锐,岂容有人放肆,立刻前去追赶,“不要跑!”“你们是哪里的!”

大门。

严义甫牵着骡子,回头摸了摸老太公的脸,“老太公,到了,”他哭了起来,又怕又急,开始往大门里走,“到南湖了!都护教我认字呢!你起来看啊!”

趁乱穿过了公塾的大门,严义甫看见了一片庄严的场地。

此地有读书之声,此地有窗明几净。

严义甫正准备继续朝着里面走去,一只大手捏住了他的脖颈。

巡城司的唐兵打了严义甫一巴掌,打得他嘴角流血,“哪里来的小子?来这里撒野!这个老头是谁?”

严义甫揪住缰绳不放手。

几个营兵验看了骡鞍上的老头,对首领摇了摇头,“老了。”

吵闹哭喊的声音传到了塾馆内。

许许多多穿着白青色的少年走了出来。他们穿着唐服,头顶有发髻,一些面相温和的先生也列身期间。

公塾的先生学子们被吵声惊动,纷纷出来一看究竟。

唐兵很不好意思,对一个学者说,“山长,今天不知哪里来的小子擅闯公塾,我们这就撵出去。”

远处学生、先生还有山长疑惑重重,还没搞不懂这一老一少是什么来头。

严义甫挣脱开了唐兵,冲到了山长的面前,跪了下来。

严义甫一边哭一边叩首,说自己是新林严氏,家里老太公带他一路走到临湖来,是为了向都护学写字。

说道最后,严义甫嘴里胡乱语。

一会说老太公打他,一会说老太公让他认祖先坟墓,又说要来临湖不要去瑞德。

老太公沿途来的所有教导,最后都化成了一句话,“先生!让我念书吧!让我念书吧!”

山长默默不语。

他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小孩,又看了看骡鞍上的尸体。

公塾之内极为肃静,只有一个新林郡的唐人孩子不住地恳求着。

“你叫什么名字?”山长走到了林中小孩的面前。

“严义甫。”

山长回头,对着一个执教点头。

执教有些愕然,但还是回头,对众多唐人、归义人子弟说,“揖同年。”

学子们打大感意外。

他们彼此看了看,随后便陆续伸出了双手,对着陌生小孩长揖,算是认了新的同年。

山长越过了严义甫,走到了骡子旁边。

一老一少,是怎么从新林郡一路走过来的?山长心中惊叹而感动。

他伸出双手,庄严地揖拜了老者。

你们这般千里而来,都护府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将你们拒之门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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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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