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容找张昭和去拿免修条时候,张昭和正在办公室擦桌子。
张昭和脱了平常喜欢中山装，穿了一身更现代化运动服，但他那股慢悠悠儒雅气质倒是没变,他把手按在毛巾上,毛巾压着桌面,不紧不慢擦过每一寸边角。
被擦过桌面上留下潮湿发深水痕，然后在干燥空气中很快蒸发,不过张昭和似乎能清楚记得自己刚刚擦过哪里，每次都能贴上没擦过地方。
他背对着黎容,稍微弓着腰，书柜边立着一根鱼竿和可伸缩水桶。
距离A大两站路地方就是个大公园，里面有湖，爱冰钓人都往那里跑。
张昭和表面上,实在跟一个快要退休与世无争老头没有任何差别,黎容只扫了钓|鱼竿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
张昭和总算擦完最后一个边角,他扶着腰,站直身子，将抹布放到水盆里，转回头看着黎容：“对钓鱼感兴趣吗？”
黎容眼皮微微一跳。
不知是他想多了，还是张昭和给他留下了讳莫如深印象,他总觉得这句话意有所指。
但张昭和面容和善，语气平缓，怎么都像是随口一问。
黎容一笑：“没什么耐心。”
张昭和微微叹气，揉了揉自己腰,然后拿湿巾擦干净手,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年轻人啊总是容易着急,但是耐心还是很重要，有耐心才能办成事。”
“您说得对。”黎容轻轻点头，但突然画风一转，意有所指问，“那老师……都办成过什么事呀？”
张昭和本还自然喝着水，听到黎容话，他手微微一顿，嘴唇在杯沿上绷住几秒，才缓缓放下来：“我啊，钓鱼水平还不错，前几天刚钓上来一条鲢鳙，炖着吃味道十分鲜美。”
黎容笑意稍淡，也懒得再跟张昭和打哑谜，他一伸手：“我免修条？”
“哦对。”张昭和拧上保温杯盖子，转身绕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几张签了字免修条，“你这学期旷课实在是太多了，我看了一下，也就萧沐然老师没有记你名字，剩下课免修条我都给你签了，你尽早送到教务处，省系统登成绩时候给你扣分。”
黎容看着张昭和抽屉，难免又想起那个金色塔状图案。
他不知道张昭和为何这么沉得住气，既让他看见，又不着急给他解释。
黎容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去接免修条，谁知他刚想抓过来，张昭和却没有松手，黎容抬起眼，盯着张昭和。
张昭和这才微微一笑，眼角挤出斑驳纹路：“我是真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你还能考年级第一，我低估你了。”
黎容当然也没什么好解释：“运气好，蒙都对。”
张昭和自然不会这么认为，因为这些专业课考试主观题占分比很大，主观题是必须弄懂原理，不然全部背诵下来会是很大工作量。
张昭和感叹道：“你和黎兄真很不一样。”
黎容没想到张昭和会突然提到他爸爸，不由得恍惚了片刻。
他也知道自己跟父母有很大不同，但是突然听外人这么说，他根本不觉得是夸奖，因为在他心里，他父母是非常好人，那么很不一样就意味着他没那么好。
也确实，他就是没那么好。
张昭和紧接着道：“我倒是更喜欢你。”
他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却十分认真。
相比于黎清立和顾浓，他确更喜欢黎容。
黎容轻笑：“为什么？”
他父母确从来没有提起过张昭和名字，以至于黎容一直觉得张昭和和他父母不熟悉。
但现在看来，大概是熟悉，或许只是因为父母回家之后，很少说工作上事。
张昭和笑容里有些无奈：“你更像个凡人，看来人只有看清社会本质，人性现实，才能抛下不切实际理想主义。”
黎容发现，张昭和似乎也很不赞同他父母那些至纯至善理想。
觉得这世界上之所以会有以德报怨，心怀天下人，是因为这些人没有经历过现实打击，不知道这个世界不值得拯救。
黎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弯着眼睛道：“让你失望了，我从生下来就是个凡人。”
张昭和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很用力笑，他重重点点头：“那我更喜欢你了。”
张昭和忍不住发出邀请：“一会儿有事情做吗，想和我去钓鱼吗？”
寒假期间，像张昭和这样没有项目闲散讲师，有一整个下午时间可以挥霍。
黎容低头翻看着那一小沓免修条，不慌不忙道：“不是说带我去逛逛实验室吗，正好我这个成绩，可以自由转专业了。”
他知道自己旷了很多课，但这一沓纸捏在手里，冲击力还是挺大。
他以前可是个标准好学生，现在都被摧残成什么样了。
张昭和：“我想你应该不需要我操心了，说实话，这是我班级里第一次出现年级第一，看来我也可以体会一下拿奖金感觉了。”
黎容发现，张昭和钢笔字写很好看，笔锋潇洒穹劲，线条连贯流畅，像是用心练过。
还有这钢笔，钢笔也不错，出墨均匀，笔头很滑，应该价格不菲。
不过现在已经很少有老师坚持用钢笔了。
黎容还记得，张昭和穿中山装时，始终挂在胸口那根钢笔。
张昭和说话时候，有个小动作，隔一会儿就会摸一摸那根钢笔，似乎是为了确定钢笔还在。
但现在张昭和穿着运动服，胸口必然是没地方挂了。
黎容装作漫不经心，问道：“老师练过钢笔字吗？”
张昭和目光一垂，落在黎容摆弄免修条上：“没事时候喜欢写一写，钢笔字毛笔字，老年人也就这点爱好了。”
黎容若有所思点点头：“挺好，我也挺喜欢，老师用什么钢笔，我也去买一只。”
黎容说完，理了理免修条，抬头看向张昭和。
“买不到啦，我用这个，早就停产了。”张昭和叹息一声，说着，稍稍拉开运动服拉锁，一扯挂在脖子上绳子，从胸口拎出那只钢笔来，“我用了好些年了，现在连修钢笔小店都少了，也不知道还能用多久。”
黎容难免吃惊。
张昭和居然真始终将这支笔戴在身上，没有兜就挂在脖子上。
但他没有把吃惊表情露出来，而是认真端详这支笔。
他对钢笔没有研究，但也知道这种款式很老，色调也很单一，笔身是暗绿色，看起来十分不起眼。
“用坏了再换一只就可以了，还是说这支笔对老师来说很重要？”
黎容当然知道钢笔对张昭和重要，但他想知道为什么重要。
好在张昭和也没打算瞒他：“这笔是我老师送给我，确很重要，我戴着它就仿佛我老师一直在提醒我。”
张昭和一边说着，一边又不由自主摩擦着笔身，语气里似有沉重。
黎容双臂叠在肋前，拇指轻轻摩擦着手肘。
张昭和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尊师重道，只不过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他老师，或许早就不在了。
黎容问：“你老师是谁啊？”
张昭和告不告诉他都不要紧，反正肯定能查到。
张昭和眼皮抖了一下，摩擦着钢笔手指不由得加重了些力道，他修剪整齐指甲微微泛白。
“我老师啊，是红娑研究院院长，朱焱。”
黎容心头一颤。
朱焱？
张昭和老师居然是朱焱。
朱焱今年七十多岁了，走到红娑研究院院长位置，自然也是桃李满天下。
他教过很多学生都已经是行业内中坚力量，甚至有些在国外诺贝尔奖得主团队里工作。
与那些优秀学生相比，张昭和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毫无建树，没有研究成果，一大把年纪了，还靠校领导可怜，才能保住这个讲师位置。
可惜所有年轻学生都看不起他，觉得到他班级是种灾难，甚至耿安毕业十多年还记得张昭和是个废物。
这样‘掉价’学生，朱焱为什么会送他一只钢笔呢？
以几十年前物价来看，钢笔算是很贵重礼物了，老师反送学生钢笔，本身就很不寻常。
而且这些年朱焱在各地演讲，开会，提及那些让他印象深刻学生中，并没有张昭和名字。
但黎容只是随便一想。
张昭和和朱焱到底关系怎么样跟他事好像无关。
况且黎容对朱焱难免有微词，因为据说是朱焱和江维德商量之后，决定在联谊会上说谎。
“朱院长啊，好了不起。”黎容把目光从钢笔上移开，“那我先去送免修条了，老师好好休息。”
“唉，我是要去钓鱼啊……”张昭和叹气，似乎黎容对钓鱼不感兴趣让他颇为遗憾。
黎容从张昭和办公室离开，走到一楼大堂，在大堂沙发那里找到岑崤。
他把免修条盖在岑崤那本英文小说上面，叹了口气：“我居然逃了这么多课吗？”
岑崤轻挑了下眉，将英文书搭在膝盖上，翻了一遍黎容免修条：“嗯，看来我妈没给你记过旷课。”
黎容眼中含笑，用小腿撞了撞岑崤脚踝：“怎么，你希望你妈给我记上？”
岑崤把膝盖放下，扣上书，理好免修条，眼睛瞥了一下大厅里随处可见摄像头，也不敢有太过激动作，他站起身，扣住黎容肩膀将往楼外带，然后轻声在黎容耳边道：“当然是怕我妈得罪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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