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雷劫,有时十天半月,有时要七七四十九日,有时却要八十一日,甚至更长。
但这些时日,于修行者而言,不过短短一瞬。
古遥吃了黎苍给的辟谷丹,自己茶不思饭不想,却没饿着戒指里的小黑蛇和月狐。
他花了些时间,认了认周围的各大高手。
沧泱低声同他道:“那是元明剑宗,剑尊的师伯;那位是玄武宗宗主武扬;那一位是谯明山的,剑尊的师兄……”
“为何尊上的师兄、师伯,都在其他山门?不在望霄宗?”
“你进宗门一年多了,你平日都做些什么,不听八卦?”沧泱将瓜子递给他,古遥摇头,不吃。
沧泱看他兔子似的双眼通红,不似作假,徐徐道来以往恩怨:“容宗主是临霄真人最小的弟子,天赋最高,继承了宗主之位,又蛮不讲理……”
古遥反驳:“他没有蛮不讲理。”
“好好好,是我说错,他没有蛮不讲理,他只是修为太高,视他人为蝼蚁,你看这个人,还有那个,这一堆,都是他得罪过的。”
古遥扭头一瞧:“这也太多了吧……”
“是啊,愁啊。若他修为没有受雷劫影响,就是再来一倍仇人,我也不怕。”
但在修界,无情道破碎后的雷劫过后,大多是修为倒退一大截,至于容寂这个……
沧泱视线望进雷层圈,脸色隐隐凝重。这雷劫骇人到,若自己挨下一击,怕是会当场被劈死。
可现在已有上百下天雷了,天雷没结束,便是表示剑尊还活着。
“不必担忧。”黎苍对古遥说,“他不可能死,这点雷劫对剑尊不算什么。”
别人不知,他还不知么。
哪怕肉身破损,但剑灵不死,横竖只是肉身的事。要么夺舍一具得天独厚的躯体,要么为他重塑肉身,重塑的材料几乎集齐,尽管剑尊说,那是给狐狸准备的……
众人又等了一些时日,每一次的雷,都比上一道要更粗壮、更骇人。连古遥这个怕雷的,渐渐都被震得麻木了。
封魔大阵外,玄机老人出关,听人禀报,目光如炬地望着雷暴。
这雷劫,比他当年突破渡劫还要更甚,容寂没可能活下来。
他同正道修士一样,在一旁打坐等待结果。
一只红色翅膀的小飞虫,飞过雷暴,绕了一大圈,飞到军师耳朵里,只见军师浑身一个哆嗦,兴奋地凑到玄机魔尊面前:“魔尊大人,我适才派了红贼虫去打探,听那些人族说,容大魔头不是在突破,而是他无情道破了。就算他这次不死,也定负重伤!讨不得好!”
魔君也坐在一旁,闻言道:“师尊,他离这么近,等雷暴结束,我们便去将他掳回,将他囚在天煞洞中。”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玄机老人扭头,看见魔君身上一堆破烂,怒斥,“景凌!我让你穿着的封魔甲呢!”
“有……有点热,我脱了放在洞府里。”魔君不敢说全拿去卖了,变成了灵石,现在灵石都在地心洞口,被劈成了齑粉……
“去给我穿上!”
魔君景凌,是玄机老人座下唯一弟子。
是他弟子,同时也是他给自己准备好的完美天灵之体。
上次渡劫失败,修为倒退成魔,这次他便提前做好万全准备。
景凌是二十多年前,枉死城鬼门开时出来的。
城门开启,鬼魂飘出,受紫黑魔气侵蚀,身上长出实质化的鳞片、深红的眼睛、丑陋的獠牙,由人魂变魔物。
但景凌不同,他从枉死城出来后,哪怕魔气缠身,仍还是人样,在一片魔物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如枉死城其他魂魄一般,他三魂七魄不全,不记得生前事,性情温和纯净,因魂魄不全,还有些痴傻。
玄机老人发觉他竟不受魔气侵蚀,纵然身处黑暗魔界之中,仍维持着人的模样,血液鲜红,散发着活人之气,就连头上的犄角,也是他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故意变出来的。
玄机老人一眼发觉他的不同寻常,这具躯体堪称完美!如若悉心培养,得自己所用,下一次若渡劫失败,方可夺舍。
为此,多年来他耗费无数天材地宝来滋养他。至于封魔甲,乃是为了保护这具躯体的特殊,不被他人发现,也为的是不让这具特殊躯体的其他魂魄寻来,若他三魂六魄全了,就没有那么好操纵了。
枉死城这个地方,有其特殊性。
有些人死后,执念太深,不肯轮回转世接受审判,想滞留人间。地藏菩萨以愿力建造了这座枉死城,收留这些魂魄。但这些魂魄往往不服管教,不乏罪大恶极之辈,不记得身前事,还喜欢往人间跑,久而久之,溜出来的魂魄多了,就形成了枉死城城门口的魔界。
而枉死城跳脱三界之外,是个独立的空间,因此,不仅有人魂,还有妖魂,甚至是残缺的仙魂。
一声声的狂暴天雷,落在容寂肉身上。
天雷可以淬体,本是一种特殊的修炼方式,可他的肉身特殊,是人为炼制的,万年不腐不化。
天道惩罚直击肉身,手脚断开,碎成粉末,从他的天灵盖直击灵魂,叫人万念俱空、魂飞魄散的痛楚,密布他的全身!
肉身会痛,魂魄也会痛,忍受常人所不能忍耐的,是他的本领。
每一次雷击,都在没完没了的淬炼捶打容寂的灵体。
八十一日后,乌云徐徐散开,仍是极夜,雷声仿佛尽了。
正当人族高手们,还在观望情况时,魔君从封魔阵溜了出来,之前军师说的他都记住了,说要比那些人族修士更快的确认容寂生死。
如若没死,就把他丢进天煞洞。
所以他动作很快,乌云刚散开就独自跑出。
不料魔君刚到毁于一旦的极寒之地绿洲,前一刻消散的乌云,又重新凝聚一团,倏地劈在他身上,爆出一簇火花。魔君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不起。
以至人族高手面面相觑:“发生了什么,天雷不是散了吗,怎又凝聚了一团?”
这种天道的反复无常,让人不敢贸然进去。
极寒之地中心,空气弥漫一股雷暴过后的焦臭与沙尘。
绿洲的树木、湖泊,在天雷下湮灭成灰。地心入口深渊,岩浆翻腾,涌起万丈高,几乎快要喷涌而出!升腾的热气化开四周的冰寒气温,边缘冰雪无声消融。
万籁寂静下,容寂睁眼,双目黑沉如电。
昏黄沙尘下,一部分是他粉碎的肉身,白色的屠仙石粉末,飘散在方才打坐的上空。
常人肉眼看不见的灵体悬浮半空,穿过一片沙尘,容寂看见了一具正合适的人类男性躯体,就倒在面前不省人事。
“夺舍,是为人所不耻的行为。”黎苍还在跟古遥讲解修界常识,“夺舍便是强占他人身躯,为自己所用。”
说完,瞥见雷云终于真正散去。
众人纷纷入内,正逢魔界中人出来探查,没发现容寂踪影,想他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正搜寻时,却看见自家魔君大人昏迷不醒倒在地上,一副被雷劈过的抽搐模样。
玄机老人愤怒地直接凝神将他腾空,带回魔界。
不远处传来几道人族强者气息,吓得军师赶紧追着魔尊跑路。
可还是被发现了踪迹:“那是……魔族?!”
“魔族怎会出来!糟了,他们定是发觉剑尊渡劫,出来捣乱!”
万佛宗主持大师,习惯性收魔,远远一掌下去,将那几个小小蜥蜴兵拍得粉碎。
“阿弥陀佛,”主持大师手持一百零八转的金刚佛珠道,“魔族狡诈,竟破了封魔阵一角,潜逃出来作乱,祸害人间,稍后我便将这大阵封锁,以免他们出逃作恶。”
而其他人,已然到了方才剑尊渡劫之处。
仔细搜寻一番,周遭百里开外都没有人的气息,只有一股残留的紫黑魔气。
古遥蹲在地上轻嗅,沙尘呛进他的鼻腔和眼睛。
黎苍捏起地上的屠仙石粉末,闻了闻,眉心蹙紧。
屠仙石都碎了,容寂肉身不保。
玄武宗的武宗主道:“没人诶,无量剑尊会不会是……身死道消了?”
的确没有人影,但不代表就是死了,沧泱冷冷刺道:“武宗主,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沧泱真人见谅,我没有恶意,哎,只是想到修界又损失一大天才,有些痛心。”他捶胸顿足道,“看来望霄宗要另选宗主了,难不成是这位结丹期的小友?剑尊弟子?”
沧泱护住古遥,反唇相讥:“谁继承关你屁事,你管好自己的宗门,少来我面前放屁。”
茫茫烟尘中,古遥掏出罗盘,将容寂的发带放在上面,罗盘指针像疯了似的转动。
武宗主哈哈一笑:“也罢,我不操心你们宗门之事,宗主之位,怎么说也要个化神境才配吧,小小结丹,怕是会犯下众怒,就像当年容宗主继位……哎,不如沧泱真人你当下任宗主吧,我投你一票。”
分明元明剑宗还在身侧,他却不嫌事大地挑事:“丹王大师,你有意竞争宗主之位吗?你们十二峰的峰主,无论是谁都有这个资格,哦,我还忘了元明剑宗,剑宗可……”
元明剑宗直接打断他的话:“滚。”
古遥捧着漫无方向打转的罗盘,心越来越沉,求助似的望着黎苍。
武宗主:“哎,小友手里这罗盘,瞧着有几分眼熟……”
黎苍出声:“武宗主瞧什么都眼熟,什么都是你家的,烛龙也是,剑尊弟子手上法器也是,黎某自愧弗如。”他提高音量,“诸位不必再看,剑尊没死,他的魂灯不灭,便是没事。”
“魂灯,望霄宗留了容宗主的魂灯?不会是骗我们的吧,他若没事,现又在何处?”
沧泱冷声道:“宗主最不喜喧闹,想必是远远听见有一百只鸭子在叫唤,不堪其扰,找地方清净去了。”
武扬不恼,笑着转向旁边:“和尚,你的推演术很厉害,不妨推演一下,剑尊现在是死是活?”
他口中和尚,便是万佛宗主持大师,闻言摇头道:“阿弥陀佛,贫僧恐怕无法推演剑尊生死,他修为高出贫僧太多。”
“那就是你推演术不到家咯。”
一帮化神以上的高手在逐渐散开的尘埃中如凡人骂街般斗嘴,元明剑宗第一个听不下去,拂袖而去。
随即,万佛宗和尚也去修补封魔阵。
武扬自讨没趣,也走了。
过会儿,人渐渐走没了,只有古遥还在原地,绝望地到处闻来闻去。
师哥身上是没有气味的,若是有,也是狐狸毛的味道,他寻不到方向,寻来寻去,寻回了自己身上。
这三个月他不曾进食,只吃了辟谷丹,为此脸颊瘦削,眼圈发红地望着黎苍:“长老,你说尊上魂灯不灭,便是没死,可他在此渡劫,又会去哪?”
剑灵特殊,黎苍没有为他立魂灯,至于死没死,他心里还算有把握:“你先随我回宗门,你想啊,我们这么多人,都没找到他,他肯定不在这里,我知道一个地方,他可能会去。”
好说歹说的,总算是把小狐妖骗回了宗门,带回芍药峰。
十二峰峰要聚集商议,黎苍打算先将狐狸安抚下来,说:“你去过三辰殿,可曾见过那把不故剑?”
“见过。”他点头。
黎苍并未告诉他宗主便是不故剑灵,只说:“剑尊与不故剑关系特殊,我猜测,他若肉身毁去,只能回到剑中,等等我去叫聂二,三辰殿的阵法不太好破……”
聂二是聂一的双生兄弟,双子峰另一位峰主。兄弟俩一个是符阵宗师,一个是炼器宗师。
平日不见踪影,这次感应到剑尊渡劫,方才出关。
黎苍刚要传音,便看见小狐妖手一抬,嘴唇翕动,仿佛是在念一道精悍短促的剑诀,旋即,黎苍只见过几次的黑白古剑,倏地飞到了眼前小妖手中——
到了凛冬,芍药峰也开始下雪。古遥抬着的脸沾惹几片冰雪,手持冰冷剑柄:“是这把吗?”
以往他召唤不故剑,出现的都是师哥。
现在召唤不故,却只有这把剑了……
他垂首,指尖怜惜地轻触冰冷剑身。
言语难以形容黎苍此刻的惊愕:“你是如何召唤不故剑的?”
“是从坎楼学来的召唤诀,师……尊上说剑诀无用,可我偏能召唤他的剑,沧泱峰主说,这是因为我和剑心意相通。黎苍长老,你说,尊上在里面么?”
“这个……你等我问问,”黎苍弯腰,指节弯曲,叩了两下黑白古剑的剑脊,“尊上,你在里面吗?在你就吱个声。”
剑虽然能召唤,可却没有半分反应。
“尊上?”
良久过去。
“长老……”古遥紧紧抱着古剑,滚热的一滴泪水在剑身上溅开,瓮声道,“你骗我。”
“哎哎哎……哎,你别哭啊,我没骗你,他真在里面,兴许是没醒,这雷劫刚过几日,你知道那些高手渡劫后,都是要闭关感悟天地,有时感悟一年两年的,都是很常见的。”
“真的么……”他抬眼望着黎苍,手背抬起,擦了擦鼻涕泡。
“真的!真的不骗人,骗人我是狗!”黎苍无措,这个小妖怪怎么这么爱哭,他无可奈何,同不故剑传音:“剑尊大人,你的狐狸哭鼻子了,我一个老头子,可没法帮你安慰。”
冰冷的不故剑,忽地,散发了些微的温度,古遥抱着剑,敏锐察觉到这番变化。
这种感觉是没由来的、莫名的。可却让他一下愣住,感应到里面熟悉的灵魂。
他手指握着剑柄,却犹如与人双手交握,十指紧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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