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大人该醒了。”
翌日寅时,天还未亮,叽叽喳喳的喜鹊叫声里,古遥被人叫醒了。他坐起身来,身侧还残留余温,容寂似乎是刚走。
穿上厚重的大红婚服,古遥低头看着衣服上刻画的这些璀璨生花的符箓,对此道不通的他看不大懂,只得问背后那为自己梳头的望霄宗道姑:“姐姐,这些纹路都是什么意思?”
“三十六道祥瑞咒,同心连枝咒,图个好彩头,这婚服,乃是长缨大师亲手织造,也是难得的防御法器。”
婚服厚重,但其他的从简,也不似人间大婚那样,新娘子盖个盖头,古遥梳好头,便由人引出,那飞行法器形似花轿,由四万八千朵花编织而成,是一件很庞大的法器,古遥坐在中央拱起的轿中,隔着垂下来的花帘,两旁是十六个小道童。
卯时到,有声音喊:“起轿——”
那法器随即腾空而起,繁华如织,沿途吹打,前面凤凰于飞,是奏乐的乐师,两旁是从画轴中飞出的仙鹤,神姿优雅,以及向下撒着花瓣的道童。
卯时天刚亮,大多修者这个时候都醒了,伸手接住这些漫天纷飞的花瓣,在手中就变成了一小袋的灵石。少的有二三十块,多的有上百块。往北五百里路上,一路都在撒。
谁讨了这些灵石,会不向北方一拜,说声恭贺呢。
行到钟灵城,就更热闹非凡了。
整座城池都在设宴招待过路的修者,若有人不晓得今日喜事的,进城也会听人说起:“原是剑尊大喜,与道侣结亲的合籍大典,喏,今日各大门派势力,都派了人来贺喜。”
若是从上方望去,钟灵城的聚灵法阵都改过了,凝神一看,形成一道红色的“囍”字。城中到处都是飞来飞去的喜鹊,宗门上下喜气洋洋。
古遥乘坐的万花驾,穿透淡淡一层的护宗法阵,落在半空中的仙台之上,这座仙台又是一个硕大的空间法阵,广阔无比,另设有阵法,通往吃酒的偏殿,拜堂的正殿。撩开垂花帘,有个小道童递给古遥一根大红绸子,他牵着红绸探出头去,望见红绸另一端的师哥。
两人穿着几乎一样的婚服,一人牵着红绸的一头,古遥仰头,定定凝望他,眼神接触,仿若时光凝固,容寂一双古井深潭的漆黑眼眸今日也映满了初生拂晓般的柔光。
望见周围站着的众峰峰主,古遥倏地收回目光,埋着头,牵着红绸走下去,随着绸子越来越短,他也离容寂越来越近,几乎并着肩,侧头还能嗅到婚服上的熏香气息。
古遥紧抿着唇,听见容寂轻声说:“别怕。”
“师哥……”古遥的声音更轻,“我不是怕,我就是……第一回成亲。”怕闹笑话。好在这会儿宾客都还未入席,偌大的仙台之上,只有几位峰主在。
“什么都有第一回。”容寂的手掌心被红绸盖着,探过去拉着他往偏殿走:“还叫师哥?”
“我喜欢这么唤你。”
“那就还这么唤吧。”
进了偏殿,就只剩他二人了,古遥忽地嗫嚅了一声什么,容寂耳尖:“叫什么?”
“我没说什么。”
容寂捏了捏他红透的耳朵尖,古遥耳朵是软的,触感是绒的,让他一摸就不自在地拧开头,容寂弯腰低声道:“我听见了。”
声音就吹拂在耳边,古遥埋着脑袋:“我不过叫了一声夫君,有什么大不了的。”
容寂低笑几声:“我的小狐狸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这时,外头传来宾客入席,朗读礼单的声音。
“仙缕衣两件,流星枪一杆,银鬃马三匹……玄武宗贺礼,愿剑尊与道侣,缔结良缘,缘订三生,新婚大喜,永结同心!”
“这些贺礼,”古遥问他,“是送给宗门的,还是送给我们的?”
“都给你的。”
“给我的?”他眨眼,“这不对吧。”
“没什么不对,我说是给你的,那便是给你的。你挑挑有没有喜欢的,不喜欢的就丢到宗门库中便是。”
“雪里白,玉顶红,一对;神行鱼一对;三十万灵石……白云观贺礼,贺剑尊与道侣……”
“百草先生也来了?”古遥听见熟悉的白云观,忽地起身。
容寂按着他:“我出去替你看看,肚子饿了先吃些糕点。”
他人出去后,古遥便竖起耳朵偷听外面的情况,听见有人叫容寂,叫他容宗主,或是剑尊大人,然后听见有人偷偷在说:“今日容宗主竟然搭理我了,跟我点了头,前些年见了,不都是装作听不见么?大喜之日,他心情果然不错。”
“按理说,他无情道破了,这修为应该倒退啊,不应该啊。我看他这修为,不逊当年临霄剑圣!”
“不知他道侣是何人物,般若禅师?从未耳闻,好笑,一个佛修也找道侣。”
古遥哼一声,嘀咕:“我为他还俗不可以么。”他并不算是正式的和尚,并无规定不能成婚。
过了会儿,容寂回来了:“百草是你旧友?他与黎苍长老提起你来,说数年前见过你一面,不知是不是同一个般若小禅师。”
“确有过一面之缘,”修界之大,大到见了一面之人,不晓得还能不能再相见,“百草先生曾答应为我炼制七花大还丹,后来长老替我炼制了,百草先生都来了,不知我师祖又在何处……”
大禅寺,万佛宗也都来了人,虽然这两派向来不参与这些凡尘俗事,但剑尊大喜,于情于理都要派人来一趟,弟子刚念完大禅寺送上的贺礼,接着,马上紧跟着念到:“降尘丹一粒,烧鸡三只,八宝鸭一……呃,”那照着礼单念的弟子声音越来越弱,弱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声音了,“阿讷禅师,这位大师,你是哪个门派的代表?”
“老衲无门无派,孑然一身。”
“可有请帖?”
“自然没有。”
“那你是如何混进来的?”
“你都说了,老衲是混进来的。”
一身简朴,手持禅杖,看着年岁不小了,眼角生出细纹,可容貌慈悲又俊美的和尚,闲庭信步地往里走去,正有弟子要拦,黎苍马上让弟子停下:“这位是尊上的客人。”
大禅和尚与他平视,黎苍颔首道:“禅师,剑尊恭候已久。”
那和尚一出现在望霄仙台,立刻有人将他认出:“大禅?”
“什么,那是大禅?!”
闻言,一个谯明山剑修,眨眼掠到他身前,一手将他擒拿,和尚伸手拂开,在旁人眼中,他没用力道,一手抬起,如拈花般轻飘飘,然而只有离得近了,才能感受到那一手的力道,气流澎湃无声,轻巧将攻击化开,反过来将那小剑修定住。
周围诸多修士,纷纷侧头,认得他的,与他有仇的,下意识去拿武器,奈何进望霄台之前,武器都收进了储物法器,不得打开。
不认得他的,与他无冤无仇却听过这和尚事迹的修士,窃窃私语:“这大禅居然敢来望霄宗,我没记错的话,悬赏单里,望霄宗也有一份吧?”
这和尚可太值钱了,一时间,看向大禅的打量里,各色目光都有,蠢蠢欲动的,厌恶的,好奇的。双极宗的宗主阴着脸起身:“好啊,你今日既然现身了,那就解释一下,一月前,为何来我宗门作乱?杀我弟子,乱我宗大阵!”
“老衲并未做过这些事,你口中的‘大禅’,与老衲没有任何关系,今日老衲是来喝喜酒的,不想跟人斗法。”
“好了好了,”沧泱出来打圆场,“太极宗主,和尚是…我宗门宴请的宾客,还是不要动干戈的好,就什么矛盾的,过了今日再说。”
“你望霄宗,将这老和尚请来作甚?!都不知道这秃驴干过什么事吗?”
“知道又如何?”
出声的不是沧泱,也不是任何一位峰主,是刚刚露过一次面,又不见了的剑尊——
“今日本尊合籍大典,还请诸位入席落座。”
他声音霜寒,站立大殿前的阵法光晕中,殿前的粉红纱幔轻飘,容寂一身大红婚服,将一贯冰寒冷锐的脸庞染得柔和三分,此刻说话却毫不客气,周身威压如江水逆流般倾倒众人心头:“阿讷禅师是本尊道侣的师祖,有异议者……”
闻言四下哗然,黎苍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五十多年前,容寂就是这样说了一句。
杀无赦。
然后就把他师兄杀了。
今日……
容寂:“喝完这杯喜酒,就离去吧,若要在此闹事,休怪本尊不讲理。”
话音落,仙台四周的云雾散开,万柄肃杀长剑,凌冽地围绕着望霄台,那无数剑意,容寂自身的剑意,混合着万柄长剑,让人噤声。
有人起身道:“剑尊这是何意?威胁么?这些剑又是什么意思?!”
容寂淡淡道:“观礼罢了,你有异议?”
“……”
各方势力的修者面色各异,尤其的仙盟派来贺喜的长老,脸色越发铁青,可若是真在今日对大禅动手,怕是要将本脾气就不好的剑尊得罪死了。
“什么,大禅居然跟容宗主还有这层关系??!这老和尚好会攀关系!”
“容寂未免太目中无人了,他可别忘了,这和尚刚屠了谯明山,文曜真人可是他大师兄!”
“大师兄又如何?你们忘了,剑尊杀过几个师兄?笑话,他会在乎师兄么?”
黎苍叹息,他就知道。他早劝过容寂,大喜的日子,干嘛搞成这样,容寂却说:“正因是大喜,大禅是我小道侣的师祖,成婚之日,大禅若是不在,他也会难过的。”
但今日他看大禅来,也没有找茬的意思。
只问他:“我徒孙古遥呢?”
黎苍将他带过去,沧泱冷声道:“老秃驴,今日是你徒孙与我们宗主的大婚之日,只有这一次,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呢,剑尊不惜与那么多的宗门对立,出面为你担保,你可要掂量着点,别再捣乱了,若是有人丢了什么东西,别怪我不客气。”
这和尚也不理他们,推开偏殿门后,看见了穿着婚服的小花,还有他身边站着的容寂。
古遥方才就要冲出去,是容寂将他拦下:“我会护住你师祖的。”
现在见了师祖,古遥立马冲到他怀中:“师祖,师祖——”
“小花啊,”大禅拍了拍怀中小孩薄弱的后背,“小花长大了。”
小狐狸离开他的时候,约莫十三岁的年纪。
大禅和尚为了替他找到合适的功法,回了大禅寺一趟,偷走了锁在大禅寺藏经阁深处的《极乐经》,这是一门禁法,不是悄无声息就能弄走的。
他被女徒弟发现了踪迹,匆忙逃走,也无意与她斗法,并未使出真本事来,最后被打成重伤,遁回东来寺,将功法交给古遥后,便劝说古遥离去。
他那女徒弟,不讲道理得很,大禅怕她见了他养大的小狐狸,将他伤了,只能让小花离开东来寺。
“师、师祖,”古遥抽了抽鼻子,脑袋拱在他的肩膀上,闻着师祖身上的满身禅香,“你的毒解了么?”
“解了,你有孝心,千里迢迢为我寻了解毒药。”
“那、那你,一直都在东来寺,没有离开过么?我听旁人说你这些年做了什么什么,我却不信,你都中毒了,他们怎么还那样冤枉你。”这也是古遥不肯相信旁人所言的一大缘由。
他师祖中了很厉害的无解之毒,怎么可能还来上界偷东西!
闻言大禅干咳两声:“事情都过去了,哎,小花,快让我看看,你如今已是结丹巅峰?”
有些事的确不是他做的,完全是无妄之灾。
“嗯,我都快要突破成元婴了,”古遥抬起头来,拽过身侧脸色变幻的容寂,“师祖,这是我道侣,容不故。”
容寂心想他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师祖撒娇,脸色一时难看,好歹忍住了,朝和尚颔首行礼道:“不故见过师祖。”
“不敢当。”和尚的目光扫向他,“不知剑尊待我家小花,有几分真心?”
他一眼看中,这两人已修过极乐经了,所以古遥的修为进展远超他的预料。
容寂闻言摊手,手掌心现出一黑红相间的卷轴。
和尚垂首一看,脸色微变。
望霄仙台上,众人暗地里吵嚷了一会儿,随着吉时的钟声敲响,有弟子请大禅坐到了大殿正前方。
他是古遥唯一的长辈,而容寂的长辈,本是临霄真人,但临霄不在,今日便请了太上长老出山,二人关系不亲,长老已老得只剩一把枯骨,握着手杖坐在高位上,霜白的发被吹乱,一旁是代表临霄的虚空剑。
“新人到,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道侣对拜——”
古遥和容寂相对弯腰,手中是同一根红绸。
“喝同心酒,结同心契。”
“同心酒”,是结为道侣的合籍仪式的一环,但同心酒只是一杯酒,两个人喝罢了,而“同心契”则不同。
现在的修界,已无人缔结道侣时用这种古老的契约了!
同心契,便是一方变心,便要经受万箭穿心的痛楚的契约。
如此看来,剑尊对待这门婚事,是真心实意的。
也是,连大禅都包庇了,还娶了大禅的徒孙,跟佛修结亲,还有什么是剑尊不敢的。
二人将血滴在卷轴上,这卷轴便化作虚影消散,两道形同蝴蝶光芒飞入二人的额心。
至此,观礼的修士以为就到此结束了。
便听道童的声音道:“道侣结同生共死契!”
四下哗然,一时难以平静——
“同生共死契!”
这是比同心契更古老的契约,威力极大,顾名思义,结契双方,同生共死,共享寿元与气运。
——是剑尊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还是下午四点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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