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潘德小姐在我说完话之后意外地表现得很平静。她眼神中的复杂一点一点被抽去,起初我以为是掩饰,但内容正变得越来越简单。
到最后,昭然若揭。
她眼里余下的唯有热烈。
“这些就是你顾虑的全部吗?”潘德小姐的自信全回来了,好像现实在她面前不值一提,仅仅是掸掸灰便轻松拂去的尘埃般的小困难,“利益冲突?”
我怔住半晌,才道:“我以为这就足够了。你显然很重视这个项目,而我也在乎自己的职业声誉,我们之间很难发展健康的浪漫关系。”
“健康的浪漫关系需要的是相互尊重、理解,和两个人互相喜欢,而不是别的。”她望着我,似有所指,“你不喜欢我吗?”
我语塞,别过目去,余光注意到她在笑。
这个女人……
但为了不让她感觉到不舒服,这样重要的事,我必须明确地讲清楚。我极快地又强迫着自己敛了色,道:“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桑妮亚。利益冲突回避是明确写到雇佣合同里的东西,你知道我很重视这份工作,如果现在申请回避……对你来说这就更难了,你自己谈下来的项目却要交给别人,我没办法看到你做这样的事。”
她一手托着下巴,眼睛微眯:“有的人心里真的装着好多规矩哦。”
我不愿开玩笑,强调道:“这是最基本的办公室规则。”
潘德小姐瞥了我一眼,拿起勺子:“所以你不想和我约会吗?”
我的耳朵都快烧红了,艰难地维持着冷静:“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我的意愿与此无关。这样的事会严重影响到我们的职业发展,哪怕算上别的咨询公司,全球有几个像你这么年轻的合伙人?”
“全球有几个你?”她的眼神陡然认真起来,反问我。
我的脸颊忽地滚烫,不敢与她对视,埋着头机械性地往嘴里送了块蘑菇,咀嚼着咽下去。
潘德小姐没有催促我,只是在我终于又抬起头时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觉得你把自己全部的顾虑都告诉我了吗?”
我抿了抿嘴:“我认为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让我总结一下,你的顾虑就是在现行的合作关系下,我们之间的利益冲突回避问题,对吗?”她始终凝视我,不让我有空间逃避,“你既不是不喜欢我,也并非不想和我约会。只是因为工作,对吗?”
我有些面热,但还是说:“你的总结很到位。”
“我还是喜欢你说话更直接的时候。”她的眉宇终于放松,笑起来,“但这样也不坏,我会说它是那种我刚好懂得欣赏的可爱之处。姚,可不可以请你听听我的想法?”
我心中一软,点点头:“好。”
她很温柔地望着我,分明什么亲密的动作也没有,我却恍惚感到她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好像仅仅凭借眼神,她就能做到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潘德小姐在漫长的注视后开口了:“我喜欢你。我享受和你一起共度的时光,并希望今后也能常常得到这样的机会。为了一时的迷恋,人因私事影响到工作,这固然不够专业……但仅仅因为这个就让我装作自己毫无感觉,放弃尝试的机会,我不愿意。
“我想要和你约会。想要在周末也能见到你,和你分享好吃的、新鲜的、还有我身边的一切,了解你的爱好,你的品味,你这个人。”潘德小姐眉头动了动,眼神深邃,“而当一切顺利,假如我们愿意共同开始一段浪漫的冒险,利益冲突才正式成立。到那时,我会申请避嫌。”
我说不出话,也别不开目。缓了好一会儿,我道:“这会是一个太过重大的牺牲。”
“那是我这边的事。”她偏了偏头,“你只需要将你的意愿告诉我。”
“仍然有很多细节是我们需要去讨论的……”我回望她,斟酌着措辞。
谁能拒绝这个女人?
我动了动喉咙:“首先我希望能明确一件事:我们的合作还成立吗?”
潘德小姐眉头微皱:“你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很重要的,站在BCG新加坡的员工角度来讲,我仍然不希望失去你这样一位极为关键的合作伙伴——但作为我自己,老实说我并不在乎。我们可以听你的。”
“好。”我望着她,“关于一般的项目工作呢?”
她眼中流露出狡黠:“当然,我不会让私人生活影响到一般工作。”
“当我们以个人身份见面的时候,”我说,“不能直接或间接地套取对方的情报。”
“我同意。”
“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都不可以。”
“哇喔。”她看了看我,想了一下,“我没办法承诺自己不能控制的事,但我想我能够答应你,会在这方面提高警惕,竭尽我的所能,让你堂堂正正地输。”
我眯了眯眼睛:“我还以为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潘德小姐的神情有些俏皮:“不到最后一刻我们都很难知道真相。”
我不由笑起来。她果然没有真的相信我。
但很奇妙的,在这一刻,我既没有胆战心惊,也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疲惫。有种空前的轻盈感不知从哪里来,让我放松、变得柔软,像天黑以后在篝火边梳洗作乐,今天的风霜已经涤去,而且明白地知道还有明天。
我不去问它从哪处来,却看见了它要到哪儿去。
“我可以请你吃晚饭吗?”我望着潘德小姐,说。
她一怔,有些害羞,但还是笑着说:“我以为你本来就会为这一顿买单。”
“所以,”我顿了顿,“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不行。”她立即否掉了这个主意,“关于第一次约会有一整套注意事项,我希望它在有计划的情况下进行。”
我好像从刚才起就忍不住笑意:“嗯,我会好好挑餐厅,并且精心打扮的。”
“不不。”潘德小姐再次拒绝了我,“你好好打扮,我开车,我为晚饭付账。”
她突如其来的强势让我有点儿弄不清是何种原因,但我愣了片刻,还是点点头道:“如果你希望那样的话?”
“那是我的愿望。”她眨了眨眼,“让它成真吧。”
我望着她,不自觉地笑得更深:“好。”
我们约好了下周六进行第一次约会,她五点来接我,并嘱咐说让我穿更方便走路的鞋。我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为了周末能尽量完整地空出来,接下来的这个工作周有得忙了。
回到家,打开电脑,我叹了长长一口气。
糊涂啊——
我怎么就答应她了呢?
今天我的心情坐上了过山车,天亮以前与现在天黑之后的状况,实在是有着天差地别。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应该先高兴还是先担忧:然而我的热情无法冷却,我的大脑不能安定下来。那感觉就像是你在热带流浪,渴望找到一片雪花,接着就真的有一片雪花与你迎面相撞。
可是雪花比烟花还要短暂,我脑子里就没什么兆头好一点儿的比方了吗?
好像真没有。
因为压根没想过这一切能发生。
潘德小姐喜欢我。潘德小姐说她想和我去冒险……我又一次地被她话语中隐藏的热烈给击中了,邮件半个字也读不下去,捂住脸屏息了好一会儿。末了我又强自镇定,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往脸上一拍。
明天要跟大老板做汇报,他讨厌视频会议,无论如何我都得去公司。
去公司就有可能见到她,不管是为了保护什么,又隐藏什么,我要对得起自己的工作。
短时间内乔瑟琳很可能会就潘德小姐这边的情况催促第二次。这件事我得尽快应付过去,此外,对于大老板交给我的“许多工作”,我还是希望能够设法请辞。如果公司这边的工作能尽量单纯,我与BCG并不紧密的合作当然也就可以宣告破裂。
这样一来,不光我做事不用那么束手束脚,可以放开了与他们博弈;我们间的关系,也会清白许多。
我是说我和潘德小姐。
我们竟然真的有了除却项目合作以外的私人联络,尽管昨天她明明就与我无比亲密,她的香味、她的温度,我还记忆犹新,可一回到我自己的家中,一回到日复一日、除却工作以外一无所有的我的生活,我就觉得那像个梦。仿佛那只能是梦。
现在不同了。
我的生活,好像终于要拥有内容。
花洒细腻的水柱将我一整天的奔波悉数冲刷。我的神经活跃得不像话,仿佛它们是知觉失调了,只能将记忆深刻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重播,像老式的光盘播放机因为碟面刮花而错误工作;又像我,作为拿着遥控器的那个人,反复倒放,好似着了魔。
我在一种极为隐晦的情愫中匆匆昏睡过去,直到失去意识之前,我都一反常态,兴奋之至。一个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在心底里小声地说:
哇,我竟然要和她约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