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今天我们谈得很开。老大将他的顾虑和看法都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我,我们到底立场相近,对公司的未来以及拆分重组后的前景都很悲观。他选择在这时离场,位置光鲜,议价能力也最强,是该祝福的事。
我对于是否要跟他走尚在犹豫,可老大似乎笃定了我会留下似的,又给予我大量建议,并叮嘱说,随时欢迎我去找他聊聊。
因为气氛正好,集团与公司之间的矛盾,我也挑明了向他询问。按说他是公司的老人了,但知道得也不比我更多,只是听说集团主席与我们大老板,近年来确实略有龃龉,对于把新市场的拓展重心放在巴西还是国内,有些观念之争。
在这方面,有一线工作经验的人肯定都同意大老板的判断。国内北有豺狼,杭州世居猛虎,上海还异军突起了蚁群般蚕食下沉市场的新贵,连雨林公司那样的全球霸主都占不到便宜的市场,我们在国内根基尚且薄弱,实在不宜冒进。钱扔到水里,容易,我们集团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可要是只听了个响……怎么跟股东交代?
股东只会想“断腕”。
新加坡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多种族社会,华人为主,奉行高效、中立之道,在外交上,是小国的典范。然而经济层面,“外”得很严重:具体到互联网领域,人们能说得出名字的企业,要么背后是国内的资本,要么创始人干脆就是国内出身,经由SM2一类的项目来到这儿,并基于种种考虑,选择了深耕于此。
我们公司就不说了,背靠集团,集团后边儿又是千丝万缕的,扒到最后总能看见某南方巨头的身影,几年前该巨头占股就超过百分之三十。至于隔壁公司,基本就是“某司驻东南亚前哨站”,连CEO都曾从国内空降。可惜那边办公室斗争更为激烈,统共待了不到一年,人就又回去了。
人家本土市场都不够分,开荒开到东南亚来,你还想杀进去?
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办不到,就怕想不到。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集团主席早已成为亿万富豪,而我还在打工吧。
我给资本家打了个电话。
“下班啦?”潘德小姐语气有些轻快,“我在金沙酒店,今天和客户的晚餐结束得很早,但我几乎什么也没吃。你在公司吗?”
“我在家。”我不自觉多了点儿笑意,“听起来你的周五有了个完美的收尾。”
她温柔极了:“不可以打听哦,姚。我们定了规矩。”
“我真嫉妒。”我说,“你可以选择什么时候遵守规则,而什么时候不遵守,我却只有一种单调的立场。”
她轻轻笑起来,转而道:“我有什么能为你服务的吗?”
“我在想,自己是否有荣幸见到这位正与我通话的女士。”我清了清嗓子,“现在请你用晚餐,会太突然了吗?”
我也没想到周五和第三方的会议能结束得这么快。几乎是一注意到这个空隙我就开始计划了,她明天安排很满,要是今晚不见面,不知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人生苦短,女孩儿要学会主动。
潘德小姐的声音慢下来些许:“你是说,像是个约会吗?”
“是啊。你之前想去用午餐的店已经开了门,我五分钟前刚刚订好今晚的最后一个露天座位。”我故意说,“早早结束工作的周五晚上再适合约会不过了,我在想是否有人赏光。”
潘德小姐轻轻吸了口气:“要是我不去,你打算约谁?”
“这个嘛……”我尽量不动声色,一边又暗暗期待着她答应,“你会来吗?”
莱佛士酒店这几年一直在翻修,毕竟也存续一百多年了,餐饮部还算拿得出手。巧克力蛋糕尤其做得好,层次丰富,口感细腻高级:价格当然也高级,但称得上是物有所值。我们今天是在庭院用餐,遮阳伞下放着宽大的木质桌椅,沙发后的地灯已然点亮,白色的殖民地建筑沐浴在黄昏中,隐约能被人窥见昔日风采。
我今晚上有个约会。
潘德小姐被我盯得低下了头,小声道:“你为什么那样笑?”
“我喜欢看你坐在风景很好的地方。”我感觉自己笑得有点儿傻,“你真好看。”
“别闹。”潘德小姐一手托住下巴,正好掩住嘴,好像这样我就看不出来她也在笑一般,“这会儿天气不错,很凉爽,还有一点点太阳光。中午我出来时还在下小雨。”
“嗯,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大雨。你要出门谈事情的话最好不要穿这么称你的衣服。”我道,“再好的西装也经不住暴雨冲刷。你真的好适合穿棕色,是小时候跟什么大地色的精灵签过合作协议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终于忍不住笑了,“算了,我根本就不该试着反驳。”
我的心神随潘德小姐而动。她无疑是美的,任何人都不能质疑这一点,然而在那流畅的轮廓下,在那深邃的眼神中,我却发现了更为迷人的东西。
不论工作还是生活,她都显得游刃有余。这需要强大的底气和魄力,需要智慧,还需要对手。潘德小姐沉着、狡猾,像深夜的火焰,又比火要热烈,比火要深刻,更趋近于永恒。仿佛这世上的每一种造物对她都满怀爱意,不曾欠缺过分毫,仿佛她典当了好运,为自己的美支付高昂代价。
而她又被好运眷顾,像宠儿的范本。
潘德小姐远胜过范本。
她更生动。我回想起每一次交锋,她的得胜,她的愤怒,她的螳螂在后……时间与运势都在她那一边,而我——她对我到底算是手下留情了吗?
不。
她拿我没有办法。
潘德小姐还是更像水。水更温柔,更细腻,也更有力量。我心中早已干涸的河床竟然又复苏了,最开始只有小雨,是名副其实的无根之水,不知从何处来。
尚未留意的时候,已有了小溪。而当水流抚过空洞,抚过伤痕,抚平对立的沟壑,它就势不可挡。它终于是朝我袭来了,前兆的水雾密得像利剑,危险的气味已充斥我的鼻间。水雾贴合又凝在我的脸颊,我的耳根,我的皮肤,像死前的吻。
但我竟又胆大起来。
让我小心她?
她该小心我。
黄昏顷刻之间被乌云吞噬,远处灰蒙蒙中已有了浓浓的黑意。雨几乎是一瞬间就下来了,夜晚将夕阳最后的温存驱逐到天际,无声无息中,匆匆地绞杀殆尽,嗅不到一分温柔。雨声将我们隔绝在伞下,她脸的明暗取决于我:只要我一动,挡住光,她就湮没于傍晚的豪雨。
如果我想的话……
我将地灯的光源全让出来,几乎是侧着身子在吃饭了。切开又老又绵的薯饼,我问:“你能看清楚食物吗?”
“我在想,”潘德小姐故弄玄虚,沉默了片刻,才道,“如果看不清的话,也许会更好吃一点。”
“再好吃也好吃不到哪儿去。这里的东西差到像是从早上的自助餐剩下来的,我敢说有些酒店的员工餐都高于这个水平。”我与她说着玩笑话,“餐饮部的人该好好反思一下。”
“你也要反思。”她塞了一块什么到嘴里,“我用过最差的第二次约会的菜品。”
我掩住嘴,清了清嗓子:“你选的店,虽然是几周之前了。责任不在我。”
潘德小姐明显不同意,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我却又一副不晓得如何反驳的样子。就在我以为她已快放弃的时候,潘德小姐开了口:“我会给四星。”
“满分五星的四星?”见她肯定,我几乎是瞠目结舌,“你太慷慨了。如果是我,我只能给环境一颗星,食物最多负两颗星——这已经是额外留情了,连摆盘都毫不用心的主食,甚至比不上便利店的饭团。让我请你吃第三顿饭来作为弥补。我保证,我会找到一家值得打出十颗星的店。”
她忽然低着头笑起来。雨势太大了,潘德小姐的笑声已被白噪音吞没,唯有她不住颤动的肩头,和那连连勾起的嘴角,将她的心意泄露。潘德小姐似乎真的很开心,连我也不由被感染,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她。
如果这世上没有神,没有因果,那我一定是非常走运。
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女人啊?
我的心怦怦跳着,像是暂由她接管了,一起一伏都由她掌握。
而我心甘情愿。
“嗯,对不起。”她稍微清了一下嗓子,脸上笑意犹在,“我会告诉你我的评分标准。在那之前——当然,即便你找不到任何理由,我也愿意和你吃第三顿饭。”
她望着我:“不管这第二餐是多么乏味,天气又如何糟糕,我还是觉得享受。”
好大的雨。侍应生反复来回的奔走,挪去室内的客人们略显匆忙的脚步,一切都被七月三号傍晚市中心的暴雨冲刷到了远方。水帘将我们困在原地,将我们隔绝,让我们连结。
我的耳朵一下子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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