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我和凯文约好这周末找个时间碰头。
善贾而沽也要懂得辨认分寸,失了分寸,也就坐失了良机。目前看来我掌握分寸的尺度还算拿捏得尚可:不知道是不是在潘德小姐那儿锻炼出来了。
自从被她提过一次以后,最近我看安宁怎么看怎么别扭。定下心想一想,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可人到底不能时刻筹算着,稍一放松警惕,潘德小姐那笃定的话语就又仿佛萦绕在我耳边。
开着会,我悄悄往安宁那边看。
倒不是觉得她绝不可能喜欢我。
——她哪里像弯的了?
忽然,我心里一寒。会议室内几乎是同一时间,有谁清了清嗓子。
潘德小姐的目光从演示文稿上收回,环视房间一圈,最后停在对面:“有可能让部门内的技术人员们在本周五结束之前出具一份系统重构的底层逻辑需求清单吗?”
她在看安宁。
被盯上的安宁也就罢了,心中略有不满也只能强撑着,其余的人倒好,扮鸵鸟的扮鸵鸟,神游天外的保持神游,反正谁也不愿蹚浑水。
话说完,潘德小姐就像心有所感那般瞥向我,但仅仅是一瞬,她的视线又变了,转到老黄身上,仿佛他原本就是那个目标。
潘德小姐又说:“当然这涉及到大量的梳理作业……这也是在节点到来之前又一次验证两部门协同作业的绝佳契机,我会确保我们的团队竭诚配合你们工作。修文,你觉得怎么样?”
老黄面露难色,但还是即刻说:“我们可以在原有系统的基础上展开针对性的讨论,这样也能在时限与效果上达成一个平衡。”
潘德小姐欣赏地微微点头,末了,视线竟又扫过我。
我只微微低着头,恰好避开她的视线,扮作事不关己;拖延片刻,与老黄相看一眼,又自如望向屏幕。
会议结束,老黄拽着我:“我可能是想太多了……但你觉不觉得桑妮亚有些针对我们?”
我撒谎不打草稿:“自从有关自研系统的争论之后,他们BCG的什么时候又给予了人们一种,‘噢,我们要对你们手下留情’的错觉?”
“不不,那不是我的意思。”老黄鬼鬼祟祟的,说话时左顾右盼,也不知道他在警惕个什么,“我是指‘我们’,你和我。事实上更有可能是针对你,今天的事原本跟你关系不大,但桑妮亚看了你好几次。”
这话让我怎么接?
老黄吸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得罪她了?”
我掖了掖口罩:“别想太多。”
“不对。她就是针对你。姚,”他看着我,“你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工作是我不知道的?”
我去与BCG私下接触的事原本就一直瞒着他,现在老黄坐着老大的位置,原本我是该让他知情的。我多一份保险不说,有的事还可以请老黄帮我做一下“技术性调整”。
可一来,老黄是代理,没有正式任命,二来,现在已到了下半局,我兵行险着,潘德小姐那边,也越逼越紧。还有凯文的事……
我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还能有时间做第二份工作?”
老黄咂嘴:“这倒是。反正我觉得桑妮亚对你的态度不寻常,你自己要小心。”
小心她吃了我吗?
我点点头:“知道了。等一下我就去第三方那边了,周五的会以前,你可能都很难见到我。还有什么事情吗?”
“噢,对。”老黄拍了下额头,“这个周末你有空吗?我们想去你的公寓参观一下房型和配套设施。联系的中介说话太浮夸,我想听听住户的实际意见。”
“周六白天可以。孩子们跟着你们一起过来?”见他点头,我说,“那我提前准备一些吃的,你们什么都别带。”
老黄扬了扬眉毛:“自制饼干呢?”
我顿了顿:“自制饼干在豁免名单上。”
时间转眼就到了周四。
周四也没什么特别的,会,永无止境的会,身在写字楼的人显然除了开会以外,根本不懂得怎么去做团队合作、怎么跟除自己以外的人沟通。往常我总还能抽空完成些工作,开会时构思、会议结束立刻动手,但自从接过老大那边的项目以来,我就再没有施展时间管理技巧的余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在出租车上听项目汇报,尽量抵抗着车辆移动时阅读文字带来的眩晕感,一边敲打键盘。跟进新加坡本地项目的同事被我当成先遣队派去了第三方那边,而我,必须回一趟公司。
今天有人过生日。
到大堂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然出了层细汗。室内的冷气一下子窜过来,就好像辨不清形状、无形中又带着切实的千军万马。我去卫生间补了个妆,又确认自己看上去不算太狼狈,这才给潘德小姐发消息:“会议结束了吗?方不方便碰个面?”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她回复我:“还有五分钟。我以为你在外面。”
我不由地笑,键入道:“我是在外面。有人刚刚穿梭了新加坡东西。”
很精确的五分钟后:“二十层的那条走廊尽头。”
假如这世上有掌管蓝色的神,潘德小姐无疑享受着祂的宠爱。
她太适合蓝色了。
我只是远远地望过去就立刻失了魂,好像风雨中游轮飘荡在海上,而她是我的锚。专业、稳重而乏味的灰色西裤,平平无奇的蓝色衬衫,因着巧匠的裁剪,因着面料的质地,更因为她,竟成了绝景。
假如人生在世,一定要有归处,潘德小姐是我必然的终点。
“我讨厌你的衬衫。”我说,“它挡住了你的脖子。”
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你喜欢我穿衬衫。”
“今天不喜欢。”说完,我盯着她的口罩。
我也讨厌她的口罩。
“我有大约十分钟时间,所以长话短说,这周我需要你抽时间和我碰个面。”潘德小姐开了口,见我面露不快,也毫不退缩,“我需要你手上的资料。”
“我记得我已经明确拒绝过你了——把它当作是一种重申或者提醒,如果你不记得了的话。”我道,“而且我不是为了和你开会才赶过来的。”
她点点头:“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得这么快。”
“你想要我用更快的语速再拒绝你一次吗?”
潘德小姐的眉毛微微沉下来:“姚。”
我叹了口气:“好吧,时间有限,我们能不能先跳过这个议程?我是作为你的约会对象赶来这里的。”
“我会为了你让一步。”潘德小姐瞥了眼腕表,“现在我们还有九分钟用来约会。”
“好的。”我耸耸肩。
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坚冰消融,她眼中有了些许笑意:“为什么保持沉默?我想你今天是有事要找我。”
“嗯,”我把包从肩膀上拿下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生日快乐。”
“谢谢!”她眨了眨眼,又问,“你打算一直贴着墙站吗?”
“我们需要保持距离。”
“你说得对。”她也退到墙边。
但眼神根本是在引诱人违反办公室规则。
我把盒子拿出来。
她又是一阵笑,这回已笑出声了,学着我那样只捏首饰盒的一角。要是我买的是一对耳环什么的怎么办?盒子那么小,我们俩的手难道像是串珠的线?
针又在哪儿呢?我心想。
又或者针原本就是不必要的:世间的线,自有连结。
“这是从巴黎订回来的,原来有一个很大的外盒,可以当首饰箱。可惜运输的时候磨了一个角。”我紧紧贴着墙,甚至不再敢与她对视,“不是你往常的风格,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寄回去改。我只是觉得你戴应该会很好看。”
“是项链?你介意我现在就打开吗?”
“呃——”我抬起头,看见她,又别过目,“也许晚上?晚上我会过去找你。可以吗?”
没有人回应。见了我这样窘迫的模样,她会是在酝酿什么恶作剧吗?然而我却觉得她与我一般克制着,她的鞋就在墙对面,自今天两个人碰了头以来,潘德小姐也没有往前一步。
我是不是耽搁她的事情了?
“看着我。”她忽然说。
我一边催促自己快些冷静下来一边抬起头。
我们对望,仅仅是无言。
分明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的体谅,我的心意,仿佛瞬间就传达给了对方。好像在对望中已折了虚假的礼仪、敌对的旌旗,好像我们本应被什么阻拦着,却又不知不觉间相通,最后心有灵犀。
“为什么不晚上再给我?”她轻声问,“你还不用打乱白天的安排。”
“我想早点儿见到你。”我望向潘德小姐,“生日快乐,桑妮亚。我今天开心得就好像在过节。”
她握着盒子,背了手,贴墙而站:“谢谢你。我也很开心,尽管不知道我们在过一个什么节日。”
我被她逗笑了:“我不知道,你想要起名字吗?”
“也许晚一点再商量吧。我送你去电梯间那边?”她转了身,走在我后面一点儿。
我心脏狂舞。
老黄在走廊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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