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悲兮当谁告,独收泪兮抱哀戚。”————————【思亲】
“主君,我们到了。”
正在闭目养神的贾诩此时缓缓睁开眼睛,眼底罕见的流露出一丝伤感。
他刚下车,迎面便瞧见长子贾穆正在门下焦急的转悠,贾诩目光一凝,心里瞬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仍旧有些不悦的抬起眉头,闷闷的说道:“不是说了我过些天就回姑臧,你还跑来做什么!”
长子贾穆今年及冠,长得一副老实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让人难以留意的平庸,看上去没有继承到父亲贾诩一丝一毫的精明。无论是在雒阳、还是长安,贾诩从来都没将其带在身边。父子两人感情一般,贾穆在贾诩面前虽明显有些犯怵,但还是焦急的说道:“阿翁!祖母、祖母亡故了!”
“你说什么?”贾诩勃然变色,快步走上前去,紧紧抓住贾穆的手,语气里带着悲恸大于震惊,他再三确认道:“上次不是来信说只是体感微恙么?怎么这么快就病重了?”
“前些时候还好,阿翁从长安请去的医者都说再过些时日即便不能大好,精神也会好些。可医者不知武威地理,没有料到武威的天气多变,一夜之间会骤然转凉。祖母久病缠身,此番诊治不及,就这么……去了。”
贾诩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老弱多病,寻常的药石根本无用,再好的医者也只能延续病痛而已。所以他早已在心里做好了打算,这些天一直在心里压抑着的悲戚,在听到长子确切的传报之后,连带着不为人知的愧疚与未经孝道的悲恸,终于发泄了出来——这个素来被人称喜怒不形于色的狐狸,此时当街跪在自家门口痛哭出声:“阿母,儿子不孝呀,我该早些回武威看你一眼呐!”
这时候儿子贾穆、连带着苍头、府中的奴仆们也跟着都哭了出来。哭声传到街上,一时惊动了左邻右户。
没到第二天,这个消息便传到了皇帝耳中,他先是震惊,而后又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贾公也有哭的时候。”
他话说到一半又紧接着改口,他是想不到贾诩会用这种方式跳出纷纭,不仅能借此止步于尚书台之外,更能一举扭转不利的形势,让自己从容脱身。就好比是有人在房子里点了一把火,把所有人都困到里面了,而自己却安然无恙的循着早已备好的小路离开。
但这到底是意会即可的事情,皇帝也没有说破的必要。
穆顺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隘,顺着话头说道:“是啊,听说贾公在家门口当街痛哭,就连住在隔壁的中散大夫都惊动了,还跑出来安慰了几句。”
“中散大夫?住在北阙甲第无不是达官贵人、或是中二千石,这个中散大夫是谁?”
中散大夫是光武皇帝所置,掌论议政事,人数有三十人,上朝时站的又远,平常也只偶尔上疏发表议论,皇帝对这些人都没认全,一时竟不知道这等六百石的散官中,还有谁住在寸土寸金的北阙甲第。
“是宋贵人家的大人。”穆顺察言观色,细声说道:“陛下册立皇后的时候,不是还给了两位贵人的家人赐了宅邸么?”
“喔。”皇帝记起来了,宋都的父亲宋泓原是常山太守,因年老返乡,在册后之前他就给赐了中散大夫的职位,那时还引起了朝野揣测,以为他要立宋都为后呢。
皇帝注意到穆顺眼底的疑惑,解释道:“当时中台敬献嘉赏外戚的奏表我也看过,记得是给他与伏完各赐是戚里的宅邸,倒是没想过他会住在北阙甲第。怎么,戚里的宅邸不好住?”
戚里是汉代外戚聚居的地方,故名其里为戚里。
“据说是戚里荒废百年,破的连里门楼亭都没有,里面早已为寻常黎庶分居而住,不太安静,长安令也不好强迁。而宋家正好在北阙甲第有间宅邸,其世交好友也大都住在那里,所以为了交往寻友方便,便搬到那里去了。”穆顺说完,到底是看在宋贵人的面子上代为解释了一通:“这不是看不上陛下的赏赐,据说宋家正在出资修缮里门、宅邸,准备过些时日再搬进去住。”
“随他去吧,反正舅父也住在北阙甲第,戚里也没说一定得要外戚入住。”皇帝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却是有些不高兴,人家伏完倒是可以‘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他宋泓就不行?
穆顺有些捉摸不透皇帝语气里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个‘舅父’到底是指王斌还是董承,反正皇帝在心里不太乐意就对了。
他默默将此事记在心里,也不说话。
“你继续说,贾公哭的时候,宋泓上前安慰,都说了些什么?”皇帝接着问道。
穆顺对此事打听得清清楚楚:“也没说什么,就是些寻常辞令,夸贾公纯孝至诚。”
“是么?”皇帝抬眼瞧了下穆顺,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敷衍似得应道。
等到第二天,贾诩请求回乡为母守制的奏疏一经呈上,朝野原本对贾诩的或好或坏的议论登时缓解了不少,毕竟死者为大,而且众人也都勉强达到了他们的意图——贾诩至少在一年半载的时间是不能重返朝堂、影响皇帝了。
事情本该就此结束,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随着又一道劾奏的呈上,似乎把准备将最后一只脚迈出泥淖的贾诩,再度拉了回去。
那是御史董芬的一份劾奏,其言李傕、郭汜当初在陕县得闻董卓伏诛之后,人皆惶惶,都想着解散部众,各自逃窜。本无叛乱之心,全是贾诩从中怂恿,对李傕等人说了种种诸如‘不如率众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长安’、‘为董公报仇,幸而事济,奉国家以征天下,若不济,走未后也’等大逆之语。
也正是因为贾诩的缘故,导致一盘散沙、群龙无首的董卓余部集结大军,险些颠覆朝廷。如今李傕、郭汜等首恶已诛,而贾诩堪为祸首,却留任至今,朝廷不可不罚。
这道劾奏再次引起了波澜,贾诩在凉州叛军中素有威信,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但他们却不清楚其中竟还有这等隐秘,毕竟无论是亲近贾诩的张济、还是樊稠、王方等人,都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对此事闭口不谈,如今不知怎么被人揭举了出来。
怂恿叛乱与附从叛乱是两回事,此道劾奏一出,原本有些停歇的局面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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