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道德经·第六十八章】
周瑜面色平静的看着诸将情绪不满,孙策还没来军营中就对他生出了极度的排斥,尽管这排斥并不是针对孙策本人,但周瑜仍不免叹服徐晃的心智。就好比笼中虎豹,在笼子里关得越久、饿的时间越长,出笼之后就会越凶残。这些日子里哪怕是稳重的李通都被徐晃刻意磨出了脾气,由此可见,一旦徐晃下令,全军攻城之时必会气势冲天。
能做到这一点的将领实属少数,这其中不仅是对于‘度’的掌握,还是对于军队的权威与控制力,抑或是拿孙策做激将的靶子,种种手段,都让周瑜不止一次的在心底惊叹。哪怕徐晃至今还没立下赫赫之功,他在周瑜心中,俨然已是一名不可小觑的人物。
幸而周瑜已提醒过孙策,不要上赶着过来争寿春之功,不然真要成为众矢之的,为诸将所不容。
“今日午后饭毕,大军即刻攻城,我与诸位立期五日。五日以后,甘宁、黄祖、孙策等兵马将齐集此处,届时请封请赏,一概以所建之功是论。”徐晃见诸将情绪高涨,神情平淡,气势犹如山岳,他淡淡的说完,吵吵闹闹的众人居然一齐安静了下来。
张绣第一个反应过来,抱拳说道:“末将愿为先锋!”
“五日之内,谈何破城?”李通倒是心思缜密,他想着徐晃绝不会将眼前的大功拱手让给外军,不说是新附的孙策,就算是朝廷派来的将领甘宁都不行。既然徐晃属意要激励麾下众将取得大功,那这五日之期又是什么意思?刚才不还说‘十则围之’,不敢擅动么?他认为徐晃定是有别的破城妙计,不然也不会有这个说辞。
许定等人争先恐后的请命,徐晃将手一摆,止住了又要开始的纷乱,向外头的亲兵问道:“刘长史都备好了么?”
这里说的是前将军行军长史刘晔,自打徐晃领兵南征时起,刘晔就随军南下与周瑜一同参谋军事,他虽挂着前将军属吏的职,但无一日待在朱儁身边过。朱儁也知道刘晔是皇帝专门派去给徐晃听用的属吏,只是徐晃还没有开府的资格,所以出此权宜。至于朱儁奉诏移驻沛国,带上了前将军军师祭酒郭嘉,对这位行军长史的去留却只字不提。
刘晔这几日都不在全军议事的行列里,只知道他被徐晃指派一军,终日在山林中忙活着什么。
在得知刘晔一切备好后,徐晃这才拊掌起身,邀周瑜、刘艾以及诸将步出帐外,径直来到后营的一处空地上。空地上赫然放着十数辆大车,底台宽大,倾斜而立的吊臂计有百十来斤,有数名士兵正围在一辆车旁,费劲的用轴盘将牛筋绳缠着的吊臂转下,然后一松,沉重粗大的吊臂猛然往前一挥。空气中咔的一响,宛如一个巨人挥臂,拳击天空,赫然生风。
众将话还没有开始说就被眼前这惊骇的景象吓住了,他们不是没有听过投石机的名字,这种武器远在春秋就已出现,被称为‘砲’,又唤‘抛车’。但这种武器往往设计简陋,只将架子固定在地面上或是将底座埋在地下安置,机动性差,不便移动,安装费时费力,威力也往往不如人意,所以在很多时候两军攻战都很少建造这种比较鸡肋的武器。
可眼前这种投石机却跟兵书记载上的不一样,不但在炮架下面安装了车轮,似乎还用另一种轮子似得东西给投石车提供动力,能让它的威力更加强劲,看刚才挥舞的气势,装五十斤的石头是肯定没问题的。
“君侯,这是?”张绣看着周瑜、刘艾等人虽然吃惊但并不意外的神情,知道他们肯定也明白这投石车的来由,于是也不再看他们,径直问向徐晃。这个东西只要威力够大,不说轰塌寿春城墙,就说是能轰破城头的箭楼,他都有信心将寿春一战夺下。
“这是长安格物院韩公与佐史马钧、张固等人一同研制的投石车,因发石之时,声如惊雷,故为国家赐以‘霹雳’之名。”徐晃其实手握图纸多日,但苦无良匠,幸而这次皇帝将要进攻南皮,特意从格物院调拨了大批良匠过来,由此分给了他一些:“刘长史近日督造此物,费思不少,于今应先计一功。”
刘晔从那一队调试霹雳车效能的人群中脱身走出,正好听见徐晃的这番话,拱手向他作了一揖:“此车实在机巧,在下只是督促建造,不敢居功。若有封赏,则当以彼等匠人为先。”
作为一个士人难得对工匠没有歧视,反而要将功劳相让,这着实让众人大开了眼界,周瑜心里不禁想到,此人从未去过长安,也不知是从何得知皇帝重视匠人,如果仅凭这些末节就能揣测出来,那此人就有些……
“格物院是国家专为良匠所建,意在汇聚天下机巧,制利国利民之器。军中不单是霹雳车,就连军中的弓弩、铠甲,也皆为格物院研制。”徐晃摸了摸腰间由尚方监的良工用最新的灌钢法打造的宝剑。这项技术尚未得到彻底完善,所以军中只有少数几名将领才有,被视为继明光铠之后,被皇帝纳为亲信的证明:“此战叙功,国家自不会忘了格物院,刘长史的功劳应当另算。”
刘晔笑了笑,忙道谢不已。
周瑜见状,微笑着将话题岔开,为诸将介绍道:“听说眼前这霹雳车尚且不是格物院最新的东西,那马钧研制此物以后,还说仍有不少改进之处,他日再以机鼓轮之,可使飞石首尾连发,远则飞之数百步。更不消说将其安置城头、舟中御敌,以后将其重量减轻,大可随军而动。”
张绣等人惊叹军中有此利器的同时,原本对于徐晃下达五日破城的军令的疑惑也烟消云散,他们纷纷上前请战。若说刚才还是硬着头皮请战,心里没底,此时见了霹雳车,仿佛吃了颗定心丸,更觉得战功是唾手可得了。
徐晃注意到了这些人语气中的微妙变化,他的面色仍旧稳重,沉默着移步走到一架霹雳车旁,抬脚踢了踢纹丝不动的车架,忽而转身:“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若是妄想凭借外物,乃敢请令夺城,我便要小觑尔等了。”他毫不吝啬的分享着自己为将的心得:“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人心齐一,何坚不可摧?我高皇帝破咸阳,靠的难道只是兵革之利么?今日有霹雳车固然是好,倘若没有,尔等就攻不下寿春了么?”
“谢君侯赐教!”李通这次快人一步,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过于头顶,郑重其事的说道。兵家之术,多少人只口口相传,秘而不宣,徐晃却慷慨的授人以渔,怎能不让人心生敬服。
“谢君侯赐教!”许定也跟在一旁有样学样,紧接着张绣也是如此,虽然他在皇帝与贾诩身边听过不少更为精妙的兵法,但对于徐晃,他还是十分钦佩的。
徐晃见诸将气势昂扬已达到顶峰,终于满意的点点头,命刘晔先推霹雳车上前。刘晔这次除了督造霹雳车,还命人开采了大量石块,根据马钧等人多次试验后得出的结论,霹雳车不一定非要大块巨石,只要调好距离与角度,即便是散装碎石亦能达到杀伤的效果。
于是就在当日中午,十数辆霹雳车在寿春城外一字排开,摆好阵势。城头上的守军不识得此物,纷纷聚在城头看个稀罕,这副景象就连守将纪灵也吸引了过来。他站在城门楼上,俯身遥望,只觉得那几辆车有几分眼熟,倒像是冲车,可冲车往往只用来冲撞城门,何须造这么多?还要一字排开?
“放!”随着一名都伯手中小旗一挥,十数辆霹雳车顿时齐声发射,大小不一的石块被粗壮的木杆狠狠甩了出去,呈一道抛物线飞过天穹,又如流星一般坠落到寿春城墙上。一时间‘砰砰’之声大作,城墙上尘土飞扬,无数砖块土石被砸得粉碎,哗啦啦如雨似得落下。尘雾散后,城墙上几乎处处是坑洼,不少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石块吓到了,哪怕没有被砸到也像见了鬼似得往身后跑去。
飞溅的碎石划伤了不少人,更加引发了城头守军的恐慌:“这是什么东西?砲车怎么是这样!”
纪灵听到隐约的人声,才陡然记起这件历史久远的战争利器,他趁着对面一击未中,赶忙下令道:“全军不得擅退,胆敢退下城墙者,斩!命全军持盾,躲在女墙后面去,此处不产巨石,彼等投不了多久!”
话音刚落,底下调试好角度的霹雳车又展开了新一轮的抛射,这次是无数的小石子被抛飞到高高的天上,一时间犹如蝗群遮蔽天空,又如像猛烈的暴雨从天而降。
‘砰砰砰’
这时霹雳车的精度提高,碎石虽小,但胜在动能足够,往往一颗石头砸在人身上,非死即伤。有些人被砸到了脑袋,更有些人被砸到了眼睛,城头上一片哀鸿遍野。就连纪灵所在的城门楼也被碎石砸烂了屋顶的瓦片,无数碎瓦碎石纷纷落下,身旁立时冲来几名亲兵将盾顶在纪灵头上,护送着他逃下二楼。
“这好像不是兵书上的……”纪灵被人护着走下城楼,仍发着相同的疑问,他领兵接战多年,对这种利器居然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与破解之道。面对着敌军猛烈的抛射攻打,他只能亲自坐镇城头,被动的传令全军躲在女墙或盾牌后面,以期敌军石块耗尽。
见碎石渐渐没了效果,刘晔又改变了战术,命人将开凿的巨石放置于霹雳车上,展开了新一轮的打击。这回经过前几次的轮射,霹雳车的精度大为提高,众石飞击之下,寿春城头的箭楼、门楼尽被轰塌,就连坚固的女墙也被生生砸出了一个缺口。
纪灵看着有三层之高、轰然倒塌的城门楼,内心惊诧不已,有此利器,这仗还怎么打?
所幸刘晔准备的石块存量有限,在轰破城头工事、打的守军不敢抬头以后,他便喝令霹雳车停了下来。张绣、许定等人见状,立即带兵冲上,他们推着云梯等物,在冲天的呐喊声中很快越过了双方之间的距离,在对面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搭上城头。
纪灵心里正憋屈的厉害,见到对面不再投石,愤然将头顶的盾牌掷下,怒喝道:“都给我站起来应敌!”
没有了箭楼等物,寿春城光凭城墙根本拦不住张绣等人蚁附攻城,很快城头上开始了激烈的白刃战。
这一次攻城,纪灵付出一只手臂的代价,拼了命的将张绣等人赶了下去。没等第二天攻城,得知情况紧急的袁术便命人放出桥蕤,与黄猗等人一同御敌。
接下来的几天里,寿春城四面箭楼等物皆被轰塌,宽阔的城墙上只剩下光秃秃的过道,就连用来烧开水的铁锅都被碎石砸烂了。没了箭楼这些东西,守军只能靠着最原始的方法接敌应战,这两三日里实在苦不堪言。
在第三天的时候,断臂的纪灵走上北城巡视,在听随从报告称今日对方的霹雳车似乎投石的量少了许多后,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那石头圆润光滑,有着淡淡的青色,这样的石头不像是随地捡拾来的,倒像是河里随处可见的卵石。
纪灵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昨夜他们将石头抛至墙后面去了?”
“唯。”随从迟疑了一瞬,点头答道:“彼等是在半夜里投掷的,那时不但是墙后营帐,就连附近的闾里都被石头惊扰。差点……差点就发生了哗变。不过幸好——”随从见纪灵面色有异,赶紧补充道:“桥将军当夜正好未眠,及时派兵赶到,这才压下了乱子。”
“正好未眠?”纪灵奇怪道:“是什么时辰?”
“好像是……寅时初刻。”
听到这里,纪灵将手中的卵石突然紧握:“那么晚了,他做什么事还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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