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逍说晕针,并非是开玩笑,至少此刻,叶季安因为方才自己的怀疑而感到有些惭愧。
“你还好吗?”他站在一边问。
“我不知道。”梁逍的语调沉了下去,脸色煞白,几乎是瞪着窗口里面护士那只捏着棉签的手。酒精已经好好地擦上了,肘窝上的静脉也在橡胶管的勒缚下现出明显的青色,叶季安看得出来,这家伙在微微发抖。
这相当不寻常。就算是总经理气势汹汹来部门训人,梁逍也从没紧张到这种地步,相反,他偶尔还要站起来接上那么几句话,不保证不把总经理呛得哑口无言,布置下来的不合理加班都能少上一些,叶季安一度十分佩服。此刻,身为这间医院的“熟客”,更身为年长的大哥、新交的朋友,他也不愿看这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热心小伙这么纠结,把护士都吓得试探着不敢立刻扎下去。
“要不你试试别盯着它看,转移注意力瞧瞧别处,”叶季安道,“比如我。”
梁逍就跟抓住救星似的立刻转脸,“可以吗?”他的目光已经先话语一步投了过来。
“别笑场就行。”叶季安平和地和他对视,余光注意着抓紧按静脉的护士,他心说,您快点吧这得好几管呢,又心说,聊聊天可能更好,又有什么好聊的?工作?自己是魔鬼吗?
梁逍倒像是有一肚子话,“对了前辈,”他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我其实是——”
针头扎进去了。
话也中断了。
因为梁逍已经立刻转过头去。挣脱也发生在这一瞬,动静不大,却有效,还出了点血,小护士在玻璃窗口另一头,被吓得举着“肇事”针头不敢动弹,而另一个当事人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场事故的现场。
“抱歉,”盯了两秒,梁逍站了起来,他尽力把话说好,因此字正腔圆得有点过头,“条件反射,我总是这样。”
“先缓缓,”叶季安给他的针眼按上酒精棉,又拉着他往一张空着的诊床走,用力按着他肩膀坐下,“头晕吗?”
“还好。”梁逍仰起脸,枣红色套头衫的袖子高高捋起来,全都乱糟糟堆在大臂上,都快到了肩膀,这在叶季安看来莫名有股孩子气。
“前辈放心,我不用喝糖水。”说的也是孩子气的话。
叶季安笑了。他本来就不是非常着急,眼看着抽血的队伍已经慢慢长了起来,他也觉得没事,大不了待会儿到后面排着,反正今天一天也没有压线的工作,而人家特意赶过来和自己一块,只是为了交换一个“秘密”,他就更没有着急的道理。比起早点回家睡得天昏地暗,叶季安认为此时此刻才是更为难得。
至于晕针这件事本身,叶季安把它归为一种生理反应,而非与“勇气”等词挂钩,因此也就没必要去克服。克服本能都是极其痛苦的,谁还没有点奇怪的恐惧呢?譬如他自己就害怕猫咪,一见到就会头皮发麻全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恐惧,现在如此,小时候更甚,他说不出原因,也就没法说服父母不要买那只小猫养在家里,当成弟弟的生日礼物。
但他的确很希望能被谁理解,整整一个青春期,他都在等着,等谁能过来,信一信自己。
当然,现在独居自由自在,小区里野猫都没几只,也就没必要再回忆了。“刚才想说什么来着?你其实?”叶季安挑开话头。
闲聊果然有用,梁逍脸上多了些血色,嘴唇来得最快,一开一合的,也就显得格外红,“我其实是RH阴性血,那个‘大熊猫血’。”
叶季安愣了一下,又揉揉脸,“巧了。”
梁逍眯起眼,“前辈也是吗?”
“嗯,”叶季安在他身边坐下,“中文一般叫它‘熊猫血’就行了,我还是AB型,哪天出什么问题,全国血库给我调血包吧。”
“啊?那不用。”梁逍胸有成竹。
“你旁边有一个活的,”他又道,怕表意不清还急忙补充,“会更新保鲜的血库。”
叶季安被逗笑了,这种小概率事件居然真能让他撞上,“你也AB?”
“是啊!我和前辈,就是应该认识。”梁逍看起来很开心,是那种突然冒出来的快活,他甚至站起来跑到门外排队去了,叶季安拎上他的羽绒服,匆匆忙忙跟上去,只见这人已然斗志昂扬,是铁了心要证明自己作为“血库”的专业性,才不是什么不敢扎针的半吊子。
叶季安固然是持鼓励态度,时不时聊聊报表和假期放松心情,心中想的却是,就算哪天自己倒霉出了什么问题,也不会让这小孩过来输什么血——的确,他竟然在认真思考这种开玩笑般的事儿,却也清晰地明白这就是个玩笑,他本来就是天天想死的人,而同事之间也本来就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哪怕朋友也没必要。叶季安自认为是个有分寸的人。
梁逍的斗志倒是一直持续到采血窗口前,叶季安排在他后面,他就再次坐在那里,窗口里这回换了个看起来经验颇丰的中年女性。
“都多大人了,放平心态,悠着点。”她绑橡胶管的手劲儿也很大,白胳膊都被掐出红印子了。
叶季安却示意她先别忙着动针管,拍了拍梁逍的肩膀,他问:“要不……我捂着你眼睛?这会让你更紧张还是更放松?”
“我想试试看。”梁逍主动闭上了眼。
试想眼前一片漆黑,手臂上有不知什么时候会扎下来的尖针,怎么会踏实呢?叶季安越发觉得自己干了件蠢事。但梁逍在他手下捂着,还真就消停了,叶季安被他眨动的睫毛弄得手心发痒,也摸到他并不轻松的呼吸,还有出了一脑门的汗,但除去这些,并没有其他发生,针头顺利地进入静脉,顺利地取出一管管深红的血。
直到站起来,梁逍都没说话,神情有些漠然,也有些古怪。
“感觉还行?”叶季安问道,无论如何一座大山是跨了过去,这回该他了,单子交上去,蓝色的消毒垫布也被换了一张,他坐在梁逍让出的圆凳上。
“我想看着前辈扎。”梁逍立在一边。
“我这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叶季安又乐了,确实,他迅速地抽完四管血,之后的其余项目也都是利利索索,梁逍老实跟在他后面,在这挤挤挨挨的体检大楼中穿行,至于那些要露出文身的项目,叶季安也早已没什么扭捏了,倒是梁逍会自己主动回避一下,也不知为了什么。约好出了报告单叶季安过来一块取,两人也没啃面包,从医院出来已经到了饭点。
走在人行道上,叶季安忽然忆起方才,还是抽血的时候,身边这人盯着自己的胳膊,专注到一种入迷的地步,甚至显得阴沉。
晕针的人也不爱看别人扎针吗?他没弄明白。然而,当此刻,叶季安再次侧目看着这位精力充沛的同事,他看见风把空气刮得清澈,碎碎的阳光在那张年轻的脸上跳跃起来,也就觉得那印象或许是错觉了。
梁逍甚至还在这样问他:“我可以叫前辈哥哥吗?”
“或者哥也可以,”他眼巴巴的,“偶尔叫一叫,不工作的时候。因为觉得很亲切。”
“行,你怎么习惯怎么来,”叶季安把脸兜进毛衣的高领里,“我家里有个弟弟,虽然以前不怎么愿意叫我,但我也是当惯了哥的人。”
梁逍一脸疑问,“不愿意叫?”
叶季安笑了笑,只是闷头把他带上过街天桥,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丛红棕色高楼,“我家就在那儿,第三栋。”
梁逍兴致勃勃,仔细看过去,“采光好吗?第几层?”
“十九,平时阳光很好,视野也不错。”
“喔,就是上班好远。”
“早点起呗,地铁很方便,”叶季安往手上呵了口热气,“头班不至于排到站外去。”
梁逍认真点头,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闲走入了小区。行至自家门洞下,叶季安已经盘算好午餐做些什么,昨天晚上他就买好了菜,准备秀秀厨艺,给这挑嘴的小同事好好做一次东,谁知梁逍竟突然站定,煞有介事地说:“前辈,今天多有打扰。”
叶季安懵了,“啊?”
梁逍一脸理所应当,“送前辈回了家,我也要回家了,就试试前辈说的地铁。”
“不上去了?吃顿饭再走?”
“不了,”梁逍摇头,“今天没有准备,不够礼貌。我会找时间来正式拜访。”
叶季安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相当诡异,他不自觉摸了摸嘴角,“……那行,拜拜,路上小心。”
梁逍点点头,笑眯眯地插兜走了,叶季安看他背影,总觉得轻飘飘,甚至吊儿郎当。没走两步,又见他迈着步转回身子,“今天早点休息啊,哥!”
说完又吊儿郎当地转圈回去了。
叶季安在这种懵逼状态中回到家里,给自己煮了碗挂面。确实,他一个人就没有好好做饭的兴致。现在年轻人都有神奇大脑,他又想。
元旦假期过后的日子固然是魔鬼加倍,没过多久,连续加班十二天后的休息日,深夜,叶季安终于得空回家,他丢下皮包倒在沙发上,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埋头睡着之前想的一件事仍旧是:冰箱里的菜都蔫了,自己怎么还没来得及吃完。
然而当他醒来,耳边是一串门铃声,居然会有铃声,叶季安不记得自己网购了什么送到家里。天是亮的,他浑浑噩噩摸过去开门,手撑在门框上,一抬眼便是梁逍那双精神头十足的大眼睛。
只见他两手都提满纸袋,从眉梢到唇角都是笑笑的表情。
“正式拜访,”他说,“前辈,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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