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签的?刚才?”叶季安把那文件袋倒扣在桌面上,颇有些神经紧绷,“先给我剧透一下,我怕我发精神病,好事还是坏事……你知道吗?”
梁逍垂睫微笑,淡淡地瞧着他,“我觉得算是好事。”
叶季安又把那纸袋捏起来,“那我看了!”
“看啊,前辈不用怕的,”梁逍两手撑在桌沿,往前倾了倾身子,“对了,如果哪个字写得太潦草,我来翻译。”
叶季安再度压下心里那点狂泛的将信将疑,他心说,翻译?这小子是熟悉内容还是熟悉字体?毕竟梁逍的中文写得也着实不怎么工整,也许潦草之间有什么共鸣。但他也没问出来,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为一点事扭捏半天更不是他的风格,叶季安唰地一把抽出那两张稿纸,丢下牛皮纸袋,眯眼看起那些字迹。
只见正文写得比落款还要豪放,寥寥几行写满了两页,因为有几个字比拳头还大。却又是正经行草,不是胡划拉一气,抬头也好好地写了,对方称他为:季安。
鸡皮疙瘩这就连片地起来了,从后颈到后背,也到手臂,叶季安觉得自己恐怕是全公司头一例了,极很有可能是犯了什么大事。他要求自己继续往下读,大学修过美术书法的相关选修课程,虽然忘得差不多了,但总不至于看个行草就犯怵。
内容如下:
春节外出,未能见面,恳请近日随犬子前来寒舍一聚,必将阖家欢迎。
接下来是一串地址,还有时间,定的是周六晚上。
春节?犬子?长安街边上的家庭住址?叶季安担心自己因为文盲或者眼花看错了某几个字,闹出那些张冠李戴的笑话,于是它又把这信读了一遍,随即抬眼,看着梁逍,“我是不是已经在发神经病了。”
梁逍脸上那种游刃有余不知何时飘了个干净,此时也是有些忐忑的模样,他摇了摇头,“没有。他写的就是这些。”
叶季安长长地呼了口气,好维持自己的思路清晰,“所以说,董事长,平时开大会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书面邀请叫我随他的‘犬子’去他家里聚一聚?还要阖家欢迎我?”
“嗯,这就是邀请函,是正式的也是认真的,”梁逍慎重道,“是家书。”
家书?果然……果然什么?这些纸张都是梁逍拿过来,递给他的。梁逍只是出去了一会儿,看来是去了趟顶层的办公室。太惊诧反而就会平静了,至少叶季安是这种人,心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猜测,之前有时候淡有时候浓,又有时,到了现在,越到喷薄欲出的关头他就越不挣扎。
他等着梁逍开口。
梁逍捏了捏鼻梁,别别扭扭地看着他说:“储云飞,其实是我爸。”
“公司里只有总经理他们几个老人知道。”他又道。
叶季安沉默了一会儿,攥潮了页脚,他站起身子,走到办公桌对面,梁逍的身边,“我现在也知道了。我这半年多来一直当小文臣使唤的原来是咱家太子爷。”
“但我暂时还不是老人啊我先声明。”他紧接着补充。
梁逍似乎一时间被逗得想笑,可又紧张,这导致他的神情有些怪异,眉毛也翘得高低不平,“前辈觉得生气吗?”
叶季安顾忌那面透明墙壁,外头一堆下属,他不敢往梁逍身上挨得太近,“我生什么气?”扬脸盯着梁逍的眉眼。
“因为我骗了您。”
叶季安眨了眨眼皮,“顶多算是知情不报。”
“那前辈愿意吗?”
“愿意什么?见家长啊,”叶季安笑了,“搞得跟大学生恋爱似的。”
“是有点像。”梁逍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
“他怎么叫你犬子呢,搞得这么谦虚,”叶季安皱眉,“你可不像狗崽子。”
“他就是客气嘛。”梁逍脸颊竟然有些红了,又回头快速地看了一眼,“前辈还是回去坐吧,有人在看我们。”
说起这个,他倒是变得坦然了,叶季安一眼望过去,工位正对自己这边且没有绿植阻挡的只有几个年轻人,其中包括那个只要瞧见他跟梁逍在一块就一脸诡妙表情疑似要开始兴奋八卦的综合部小李,不过她此时正低着头,哪儿也不敢乱瞟,应该是刚刚被梁逍瞪了回去。
“但我还是挺惊讶的,而且我有点不爽!”叶季安还是坐回自己的椅子,身为上司,平时注意避一点嫌,这是对梁逍好,“我跟你说过董事长坏话吧,什么刻板老头之类的,我这就是因为信息不对称所以翻了车……你听的时候什么想法?”
“没有翻车,虽然我觉得他不刻板,但我也觉得前辈抱怨的时候很可爱。”
“……行了,”叶季安心说这嘴甜起来是无时无刻,没完没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绝对是值得八卦的,比如脸红,比如揣着颗乱跳的心躲着梁逍过于率直的目光,这可是工作时间,这怎么能行,他这样想,用力捋了一把领带,“这样,你先回去干活吧,邀请函我就收下了,我有点受宠若惊,先谢谢你爸爸,”话到嘴边还是不太习惯,甚至不自觉带了官腔,思索了一下,他又道,“这件事,我得花一会儿来接受。你也琢磨琢磨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下班之后说。”
由于第二天有团建活动,人人都得回家养精蓄锐,那天加班也没有耗得太晚。两人顶着寒风钻进地铁,还不到九点。
车厢靠近车头,空位不少,两人挑了条全空的长椅,挨着边坐下。
叶季安刚刚经历了相当复杂的几个小时。一方面他挺紧张,见董事长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压力山大,现在又叠上到人家里头见家长这么分量十足的一层,让他时刻有种做梦做得太大于是即将被压扁的错觉;而另一方面,他又确实挺开心,美滋滋读着报表都能不自觉笑起来,还得灌两口苦茶提醒自己专心干活。
的确,这多像场梦。也就在前一天,也就在差不多的时候,他还因为罗曼那几句有关家人的屁话而时不时暗自不悦,就着越南春卷喝闷酒。
结果到现在,他居然就心想事成了?
还是有书面邀请的见面,是人家亲自动笔写的“家书”,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把他看作儿子身边的人。
是“正式的也是认真的。”
还有昨天在车上的那几句,“我可喜欢他了。”“特别,特别喜欢。”
叶季安不知不觉间,就轻轻靠上梁逍的肩膀,大衣的插肩是软麂皮质地,蹭起来有种绒绒的暖意,“想好了吗?”他问道,“小梁同学马甲事件的来龙去脉,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有三件事。”梁逍正襟危坐。
“嗯。”叶季安也跟着挺直脊梁。
梁逍又把他按了回去,手臂绕过他肩后,实打实地搂着,“第一,我哥哥姓储,我出生之后就跟了妈妈的姓,后来也一直没有改。保密的主要原因是,我需要接受锻炼,我的个人能力不会因为我爸爸是谁而有什么提高,我也不想因为他就得到什么特殊照顾,每天晕头转向被别人夸得没边,所以以后,我还准备继续保密。”
“我明白。”叶季安道,“很酷。”
“和前辈说是因为想让您了解我多一点,其实我原先有些犹豫,您有可能会很惊讶,会暂时没办法消化接受……但无论怎样,我还是想让我最喜欢的人认识我最尊敬的人,我也相信您喜欢的,是我这个人。”
“哎,干嘛说这么直白。”
“想确认一下。”
“都说了我明白,以后密保工作队伍加我一个。”叶季安又热着脸笑了出来,手搭进大衣襟领,帮梁逍整了整领结。
梁逍垂眸看了他两眼,又道:“第二件事,我不想虚伪地说我没有从这种家庭获得任何方便和利好,虽然在工作方面,确实没有,我是投简历被招进来的,和我毕业之后在纽约找的那个投行一样。”
“你面试的时候我还去了呢!我当时想,这小孩虽然中文不怎么好,但还挺有准,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心态和应变,我当初面试就只能维持表面风光,心里慌得一匹。”叶季安举起只手来,义正辞严,“还有我作证,后来讨论会上主面试官还觉得你太拽了有点不想要你,问我部门能不能容得下,绝对没走后门。”
梁逍扑哧笑了,“多亏前辈愿意收留,我才没有在家啃老。”
叶季安拧他耳朵,“啃你个头,我们不要,也有别家抢着要。多亏了我才没有人才外流。”
“我确实有啃老的潜质,”梁逍说得一本正经,“刚才只说了工作方面,在生活上,我确实经常花我爸的钱,花很多,并且不打算还给他。”
叶季安强忍住笑,“他想让你还吗?”
梁逍不好意思了,“账都没有记过。”
叶季安简直想捏他脸蛋,又硬生生忍了下去,“那你这第二点就是想跟我说明,你虽然好好工作天天向上,但还是个花钱大手大脚过惯了土豪日子的纨绔子弟。”
梁逍惭愧道:“我确实是,也改不了。”
“改它干什么?有钱当然要花,干什么都要优势最大化,这会儿你倒是忘了,”叶季安看向对面的长方形玻璃窗,玻璃前有人在偷偷瞟着他们,可他并不放在眼里,他只看见外面黑洞洞的,是飞驰而过的隧道,里面映出的则是靠在一起的两个人,梁逍也在镜面中看着他,神情专注且单纯,“这么说吧,我早就知道你家里有矿了,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就像谁也不会因为家里穷,因为吃苦,就比别人高贵,关键在于他自己怎么做,又能做什么。至于纨绔子弟,咱们先不严格定义,只能说你就算是,也是他们中间最好的一个。你应该认识不少家庭背景差不多的同龄人吧,你看谁天天加班到半夜,住五环外,和他的穷男友一块赶地铁。”
“前辈今天一直在夸我。”
“我能天天夸你。不缺材料。”
梁逍腼腆地低下头,鼻尖碰了碰叶季安的额头,“还有第三件事。”
“是什么?”
“我爸出生的时候,还没有《亮剑》那个电视剧。”他沉痛道,“这一切都是巧合。”
叶季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到家之后,叶季安做了盘火腿沙拉当宵夜,两人又一块洗了个澡,给不适应新家的恩格斯搞了个大蠊加餐,早早地睡下了。叶季安忽然感觉挺轻松,他回想起上次单独谈话,董事长把他叫到办公室,他以为自己要被开了,结果人家问的是新人的状况,当然也问了梁逍,等于是在问自家儿子是不是目中无人恃才傲物,于是越想越觉得那是个亲切通透的父亲。然而在躺了一夜,仍旧没琢磨好送什么伴手礼却不得不因下午的团建起床时,叶季安又猛地怂了。
“今天晚上要是去了,”他一边提运动裤,一边看着仍在赖床的梁逍,“那还得带套正式点的衣裳等团建之后换上吧,一身汗臭的,也来不及洗澡了。”
“不要。就是不想让咱们那么正式,才专门定的这个时间。”梁逍撑起身子,羽绒被随之滑落,阳光在线条紧致的肩臂和腰际上镀了一层,那光洁皮肤上跳跃的、隐隐发亮的,好像都是可以称为年轻的东西,他又冲叶季安懒洋洋地笑,“前辈很紧张吗?”
“当然!”叶季安脑袋钻出毛衣高领,瞪了回去,“而且我不知道头一次见面送什么好,一点半就得跑奥体公园集合了,现在还来得及挑什么啊,人又什么都不缺,感觉做点吃的带过去也不合适。”
梁逍深表赞同:“没错,只有我能吃前辈做的饭。”
“您好歹出点主意行吗小祖宗,是见你老爹哎!”叶季安扑上大床,掐他腰杆上的痒痒肉,“出不了主意就起床喂蜥蜴去。”
梁逍揉揉眼睛,整个人仍旧懒散,直接把他搂了下来,好像有的花儿照了阳光才知道早上来了该开花了,梁逍也必须得亲上那么一口才肯好好说话,缠缠绵绵地亲完,他就神神秘秘地开了口:“可以送拼图,越复杂他越喜欢,但我们得陪他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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