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君的事,先前已由中年妇人回明过了,此刻见他哀求的模样,王嬷嬷面现不忍,征询的望向另两个仆妇:“两位老姐姐怎么看?”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开口道:“这丫头确实可怜,可听她的意思,她确实被后爹后娘做主卖了人,身契都签了,就是主人家的奴。私藏逃奴怕是不妥,不如明天一早把她送去官府,让贾先生用姑老爷的帖子去会一会本地的长官,给打声招呼,叫她主人家莫要难为了她?”
另一人点头道:“想这本地的官儿顶破头不过是个小小知县,顶破天也不敢逆了姑老爷的面子。”
王嬷嬷本是心慈耳软之人,被她们这么一说,顿时迟疑起来:“这倒是个四角俱全的好法子……”
全个东南西北风!吾堂堂九嶷山孤竹君,屈节变装扮落难少女,还给凡人下跪嚎哭哀求,节操丧尽只求能顺理成章留在契主身边,可不是为了被送去见官的!孤竹君顿时急了,眼珠一转,连忙扯开嗓门大哭起来。他目下的嗓音本就清亮,这么没遮没拦的一号,简直能声传十里。他边哭便抽抽噎噎的说着:“多、多谢……”
“小点声。”王嬷嬷一听他开嗓,脸都唬得白了,连忙出声制止,可显然她提醒得已迟了。林家的船并不小,可满打满算也不可能大破天去,被他这么一通嚎,顿时惊动了全船的人。一个小丫头匆匆的跑来:“王嬷嬷,姑娘让我问你,你这里谁在哭?”
王嬷嬷无奈的指了指还跪在地上流眼泪的孤竹君:“这是晚饭那会儿救上来的小丫头,”将事由讲了一遍,又道,“听见我们要帮她打点关节,这丫头喜得哭呢。”
察觉到小丫头打量的目光,孤竹君连忙让眼泪的流量加大三分,悲悲切切,满面泪痕,楚楚动人。弱小,可怜,且无助。
小丫头若有所思的跑了回去,隔了会儿,又跑回来:“姑娘说,能被咱们的船救上来,也是难得的缘分,就把她留下吧。至于她原本的主家,明早天亮后,叫人上岸多送些银子过去,把身契换回来也就是了。”
她还有几句话藏去了没说。
适才自家姑娘还说:“若真按那丫头所说,张大户的声势那般豪横,纵使看着爹爹的面子上装作宽容,私底下哪有不记恨她生事的?你我不过是留下一句话就走,究竟照管不了她一世,万一她被送回后被张大户家摆布,你我天高地远,莫说看顾,便是连消息也无法知晓,岂不是反让她白白被我们害去了性命?留下吧,不过是多添一口人。”
“对了,”船上歇宿总是令人不适,约莫是不耐江上夜晚的阴凉,她轻抿了一下的唇便泛起了初熟的林檎的浅红,“雪雁,这话可万万不要学给外祖母家的人听。”
不管过程如何的艰难曲折,总之孤竹君终是排除万难的留了下来。船上地方有限,故而他被安排得与醒来时见到的那位中年妇人同住。孤竹君被自家姑娘开口留下,妇人也代他欢喜,搂着他说了半天的话。言语间提到她自己是林家的家生子,名唤白染娘,膝下所出的长女面貌上正与此时的孤竹君一般年纪,又说了许多“这是你的造化”“我们家最是善待下人”之类的话。孤竹君像小兔子一样窝在她怀里点了半天头,好容易熬到她朦胧睡去,才悄悄的摸了摸脖子上的竹制竹报平安牌,在上面用手指画了几个字。
旗开得胜。
不一会儿,竹牌发起烫来。孤竹君仔细的用指尖摩挲,凭借温度的差异辨出上面新浮现的字是:“知,无事再莫相扰。”
孤竹君脸上的笑容敛了敛,连忙划道:“自然有事。林姑娘要跟张大户赎我的卖身契。”
“知。”竹牌上面很快浮现出了新的字眼。秦媪妪到底明白了什么,孤竹君不知道,但确定她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圆满无缺。
竹生在世,果然还是要广交四方好友啊。
孤竹君感慨着感慨着,也就稀里糊涂的睡着了。
船外,明月如钩,同样朗照着四方众生。
如霜月华清凌凌的洒下,为女子夜雾般的及踝长发披上了浅淡的银纱,乍一看,近似白了一头青丝。秦媪妪右手中指与食指相并成剑指之形,轻轻点于太阳穴上,片刻后悠然放下,开口,声线喑哑若老树之枝:“妙光。”
“主人,”妖妖调调的女声自下方荡起,一只小小狐狸从芦苇丛中钻出,月光落在它身上,刹那间毛发焰红如火,竟是一只皮毛极艳丽的赤狐。它在地上伶俐的一滚,化作一位身裹红绫的娇娆少女,也不站起,而是仍旧如兽般依偎在女子的腿边,亲昵的叫道,“您有什么命令?”
秦媪妪微折了身,将右掌于她眼前缓缓打开,月光将她掌心的肌肤濯洗得清白如素,那五颗黑豆在这般分明的色差下,其上竟也隐隐灵气流转,显得颇为不凡:“此物交予你,明日配合孤竹君返还身契。孤竹君涉世不深,于人情世故总有不足,今后你需潜伏暗中,时时照拂提点于他。”
“但凭主人吩咐。”名叫妙光的赤狐女恭顺的说罢,又浮起俏美而雀跃的笑容,“只是不知这回差事的期限是……”
“孤竹君取回修行之日,便是你销差之时。”秦媪妪道。
这回的假期有的是日子!
妙光面上的笑容顿时如春水微波,漾个不住,欢天喜地的接过那五颗黑豆,虚虚握拳,在耳朵边抖了抖听响声:“妙光一定竭尽全力襄助孤竹君!”又可怜巴巴的说,“主人我会舍不得您的。”
秦媪妪看了眼她假惺惺的哭丧脸,面无表情:“那老身另换他人?”
“我的差事,当然得我自个儿去做,哪好意思劳烦其他姐妹费心!”妙光连忙巴巴的说。
孤竹君自问从来都不是个忧愁少眠的妖精,他是天生地养的竹子精,空心劲节,胸怀坦荡、随遇而安得很。从前在九嶷山上,他不是替东家的灵芝精修篱笆,就是给西家的老虎精梳毛,渴了喝露珠饮泉水,饿了啃两口岩土,困了随便寻个地头倒头就睡,乃是一位出了名的随和妖精。后来下了山,也将这“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的八字真言发挥得充分。也就是阴差阳错的结了契约后的这几日,他才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失眠。
也因此,尽管白染娘的床铺并不宽敞,和一位成年雌性人类挤着一张床铺睡觉的感觉拘束极了,可这依旧是这几日以来他睡过的头一回安稳觉。迷迷糊糊之间,他只觉得不远之处,亦或是遥远之处,有浅浅淡淡的异花之香无风而沁芳,袅袅娜娜,如湘夫人摇曳的霞袂,如被残月拖曳着的淡星,是令任何草木都为之倾心的佳气幽芳。
好想吸一口,就吸一口,叫他立时开花赴死都值了……
“是根竹子都抵挡不了如斯诱惑嘛……”他低声嘟哝着,被冰凉的织物覆在了脸上:“还说梦话呢,赶紧起来,我们姑娘要见你!”
是那个叫白染娘的凡间妇人的声音!孤竹君一个激灵,一骨碌就从床铺上翻起:“谁?谁要见我?”
白染娘已梳洗罢,将浸湿的手巾递给他:“是我们姑娘要见你,听说啊,你的身契已得了!”
不愧是秦媪妪,办事效率就是高!孤竹君在心底暗喝了一个彩,旋即记得白染娘正期待着自己的反应,连忙做出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的模样来:“我这真是遇见贵人了!我这就去给姑娘磕头去!”
“姑娘哪儿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先把头脸收拾干净,梳洗齐整了,才好去见的。”白染娘说着,拿来了小牙刷、香胰子等物,孤竹君早前在妙光的培训下,已谙熟了这种种俗物的用法,但记着要演得周全,便仍旧摆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任白染娘示范着用法,再磕磕绊绊的照着做。刷了牙、洗手、洗脸、修眉,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再拆散了头发,由白染娘亲自上手梳理。
“你的旧衣服已扔了,昨儿穿的还是我的衣裳,不合身。倒是姑娘身边的雪雁之前做了身衣裳,针线上人不小心做大了几分,她穿不得,正好管她要了这身给你。你生得白净,果然穿这身烟绿色俊得紧——回头你领上了月钱,记得按数还给雪雁,多些也没什么。她是姑娘的贴身丫鬟,有她在姑娘身边给你带句话,有你好的呢。”白染娘女儿不在身边,经过昨日的相处,俨然有将一腔慈母之心往孤竹君身上挪一挪的架势。
说话间,她已给孤竹君挽好了个丫髻,正待打发对方起身,又记起来一事,忙不迭的从小荷包里取出一块鸡舌香,递到了孤竹君嘴边:“呐,噙着,能让呼出来的气变香的。”都怪她记起来得太迟,自家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被浊气熏到。
孤竹君:她莫不是在暗示吾有口臭?难道吾真的有口臭?等等,吾一根竹子,为什么会有口臭?难道失去了修行之后,就真的沦落成了□□凡胎?
孤竹君:不对不对,肯定是秦媪妪的法术效果太好,吾作为竹子,哪怕比不上香花香草好闻,也不可能有不好闻的气味——可万一……没准……真是吾的问题?
孤竹君:……忽然怀疑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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