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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剪不断 理还乱(1 / 1)

法院第二次开庭的时间终于到了,离上一次只有整整十天。由于可能是史东亮的案子最后一次开庭,云菲、罗月娟、袁超三人都到了法庭,她们在心里为史东亮默默祈祷。

法庭上坐在公诉人位置上的还是原来那三位检察官,但他们这一次的神情和举止都显得安定多了,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那位年长一点的检察官在下车时,还对站在法院门口等待的袁超,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范达贵和厂里一班人马照例坐在原位上,古望曙依旧没来。

各工作人员按位置序列坐定后,审判长宣布开庭。

首先由公诉方发言,那位年长一点的检察官站起来说,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嫌疑人新的犯罪证据,足以证明被告有罪。他要求法官允许他们立刻传唤证人出庭。法官们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宣布立即传公诉方证人出庭。

法警带进来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男青年,他相貌平平,衣着打扮却很新潮,颈上挂了一串不知成色几何的铂金项链,头发参差不齐,是理发师故意剪出来的那种乱,是“剪不断,理还乱”。他站在证人席上,习惯性地甩了一下搭在额前的头发,眼神似乎有一种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的慌乱,但马上镇定下来,操着一口粤东风味的普通话开始发言:

“法官们好,大家好,我是道明制药厂运输班里开电瓶车的驾驶员。4月8日当晚九点左右,我开着电瓶车,先在包装原料库装了一车药瓶,再运送到成品车间去,路线必须要经过科研楼前的那个拐弯口。当时我在科研楼前拐弯时,看到有一个人影蹲在科研楼右侧后山空隙处,手里正撕着破布,撕成一条一条的,装在地上的塑料袋里。因为当时车灯是往厂区车间这一边打的,所以我没有看清面容,以为是收破烂的混进来了,并没在意。我在成品车间卸完药瓶后,空车回来时,车灯恰好是向科研楼这一边打的,那个黑影此时突然站立起来,面容朝我这一边,我认出来了,就是科研所里上班的小史,即今天站在这里的史东亮。他穿着一件浅灰色夹克,一条黑色长裤,手里提着那个塑料袋,他发现有车灯照射后,随即转过去,钻在科研楼后面去了。因为我们这些人平时不是特别关心厂里的事情,他们科研楼内的事情更是无从顾及,所以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想早点下班。直到前天,公安局的人找到了我们运输班里,询问那天当班的人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没有,还说知情不报者,同样要拘留坐牢,我便将这件事情和他们说了。我当时绝对看清了,那个撕破布的黑影,就是今日站在这里的被告史东亮。”

这位小青工的话说完后,全场立即不约而同肃静下来,人人脸上都有一种震惊的脸色。那位年长一点的检察官当即作出了补充发言。

“审判长,审判员,刚才证人的发言已经足以证明,被告人在那个时候将破布撕成一条条状,只能是作为引燃物点燃汽油用的。因为如果是清洗废旧机器,那整块整块的破布当然更合适不过了。我在这里还要向被告律师提出疑问,被告律师说嫌疑人在当晚七点到十点多这段时间,一直在反应间里清洗机器,那怎么又在九点多的时候,躲到科研楼后面的排水沟里撕破布头去了呢?这点请被告律师解释清楚。”

他接着又重新取出从史东亮床底下搜出的那一身衣服,将它摊开来对法官说:“刚才证人发言时看到衣服的颜色,正是这一身浅灰色夹克和黑色长裤,我不知道被告律师对此还有什么疑问。”

袁超完全被这个意外情况击跨了,他对检察官咄咄逼人的质疑没有一丝办法。他一点也不能预感出,检察官在刚刚开庭后,就立即搬出了这个致命性的武器。云菲坐在那里双脚不停地抖动着,脸上如同蒙了一层白纸。

袁超只对证人提出了两个疑问,一是问他在案发后,为何时隔这样久才向公安机关提供这样重要的线索,二是要求他出示他当晚确实在运输班里上班的证据。

那名小青工对第一点解释是,他以前因为在奖金发放上和厂领导有过矛盾,所以他从来不主动关心厂里的事;对第二点的解释则更加通俗易懂,他从衣袋里翻出了一张4月8号晚上药厂运输班里的出勤登记表,那上面签有他的名字。

法庭在控辩双方自由辩论完了之后,要求被告史东亮作最后陈述。

史东亮经历了法庭辩论的全部过程,从袁超也已黔驴技穷的表情中,他已经提前知晓此时再多的努力和言语都是多余的。他已经注定必须要踏上这一条不归之路,他只有接受,而不能抵抗。他的眼里此刻终于装满了泪水,流在灰暗的脸上。他看见云菲此刻早已经是泪水染湿了整个脸庞,她紧咬着下唇拼命忍着不让它掉下来,用手绢不停地擦试,可她忍不住,也擦不尽,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如屋檐下的雨水,一个劲地往下掉。他们的泪影相互注视着,史东亮终于启动双唇,他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地对她说:

“云菲,也许我从来就不应该来道明,也许我们从来就不应该认识,你将我忘了吧。”

四十分钟之后,经过合议庭成员的充分协商,法官们再次回到法庭,所有的人都站立起来,表情严肃,等待判决。

审判长宣布:

“被告人史东亮犯故意纵火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15条规定,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15年,判决从执行之日起执行。”

旁听席上立刻有人欢声雷动,那是范达贵他们一些人,他们脸上挂着笑容,为人民法院的公正判决而欢呼。史东亮被法警重新带进去的时候,还回头和袁超三人对视了一眼,似是在作最后的诀别,那眼神里饱含着太多的委屈和无奈。

云菲站在椅子前,望着他那单瘦的背影,被两名身体魁梧的法警夹着,他脚步蹒跚,移动得很慢。云菲已经止住了泪水,但眼圈还是红的,直到史东亮看不见人影了,依然站在那里伫立着,目光呆滞凄迷,身体如一座雕塑。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之后,罗月娟终于推了她一下,说:“走吧。”

三人是从法庭侧门出来的,都一言不发,脸色阴沉,步伐沉重,神情落莫。五月里正午暮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已是有了一种被刺痛的感觉,热烘烘的。街上的梧桐树也长出了新叶,阳光穿透它们后,地面上有一种古怪陆离的光影在晃动,光线照在水泥路面上,再反射到人的眼睛里,便使人有些眩晕。云菲的脑子也跟着这些跳跃的光线一同晃动,那些不锈钢制成的玻璃橱窗、垃圾桶,还有那些被反射出光芒的广告招牌,都化成块块耀眼的白色,拥挤着她,淹没着她,融化着她。她脑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有千万个尖利的针头,正一齐向她扎来,扎得她阵阵生痛。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上车的,袁超开着车,直接将她送到了他们的住处。

与此同时,这个令云菲和史东亮肝胆俱裂、柔肠尽断的时刻,却有一个人在纵声喝采、暗中窃喜,那就是阳青山。他在那次和朱任培达成默许之后,便找到了药厂运输班里一个开电瓶车的小青工,4月8日晚上恰好他在当班。阳青山将他约到外面一家酒店里,当场便给了他两万元现金,要他在法庭上作假证。那个小青工平常一贯生活作风散漫,经常混在牌桌上,上班也是吊儿郎当,一看有两叠这么厚的人民币摆在那里,自是见钱眼开,无所顾忌。法庭上的证词,是阳青山早已拟好口授给他的,他只要充当一次在课堂上背书的小学生便够了。这笔用金钱交换良知的买卖,终于使朱任培和阳青山大功告成。

这个在道明药厂闹得轰轰烈烈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之后,一切便都平息下来,人们不再议论和评说。科研楼早已不复存在,那一片被大火肆虏过的废墟,也已经被推土机铲平,厂里打算重新在上面建一个生产车间。药厂几经风雨历经浩劫,车间里锈迹斑班的钢梁上,外墙壁被风吹雨淋后团团灰暗的印子上,写满了它的沧桑和磨难。职工们早已习惯了厂里几十年来的往来变迁,起起落落,他们头上的白发,随着药厂年龄的增长而增长。科研楼的消失,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曾经在里面工作过的一个西北过来的大学生的消失,更算不了什么,他们只是过着月转星移最平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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