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日头高照,千军万马,旌旗招展,烟尘四起,迤逦数里。欢歌笑语中,无数的明军将士沿着西安府官道,迤逦由南而来。
不用问,官军又打胜仗了。
田间地头劳作的百姓,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商旅,看到滚滚而来的官军,飘扬的旗帜上大大的“秦”字,都是肃然而立,官道上的百姓赶紧让出路来,以便大军通过。
这支官军,可是大名鼎鼎的“秦军”,乃是陕西巡抚孙传庭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
明末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大明王朝内有流贼肆虐,外有辽东清寇不断侵袭,内忧外患之下,立国两百多年的大明王朝日薄西山,风雨飘摇。
而能在风雨飘摇的时代,大体上不扰民,不施苛捐杂税,保得一方平安,这位抚台大人,已经是了不得。
自崇祯继位以来,陕西民变蜂起,如火如荼,巡抚换了十几任,平均一任不到一年,孙传庭自崇祯九年三月到赴,仅仅四个月,就剿灭了闯王高迎祥,令陕西的形势为之一振。
有了这位足以保境安民的大臣,陕西百姓的心,也是安稳了下来。
众军环绕之中,一匹战马之上,一身戎装的孙传庭志得意满,顾盼自如。
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及第,初授河南永城知县,天启初年进入北京任职,为吏部验封主事,再升至稽勋郎中,两年后因不满魏忠贤专政,弃官回乡。
他这一次辞官归乡,一呆就是十二三年。
直到崇祯八年,流贼之势蔓延,愈演愈烈,多省糜烂,忧国忧民的他便再也难以独善其身,选择了重新开始。先是出任吏部验封郎中,后越级提拔为顺天府丞。
崇祯九年,陕西巡抚甘学阔因剿匪不力被罢职,自己请缨担任陕西巡抚,负责剿灭流贼。朝廷恩准,自己接下了这烫手的山芋,并在榆林建军,号为秦军。
此时,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正与流寇李自成战于陕北,卢象升调任宣大总督后,流寇首领闯王高迎祥自湖广复出,来到陕西,欲自汉中进攻西安。自己领秦军,在子午谷的黑水峪以逸待劳,激战四天后,高迎祥部溃败,高迎祥被俘,送往京师处死,自己也是声名鹊起,得到了天子的赞赏。
年初,流寇马进忠部西折入陕,进袭商州、洛南、蓝田等地。他又不得不率部与各路明军一起,击溃了流寇圣世王、瓜背王、一翅飞等部,使关中以南趋于平定。
想起自己接任陕西巡抚时面临的窘迫局面,无兵无将,只有皇帝从太仆寺拨出的仅仅六万两银子军费,面对的又是陕西境内数以十万计的流寇,孙传庭不由得感慨万千。
清屯练兵、舒缓民力、事无巨细,最终练成了一支天下闻名的精兵,秦军,从而才取得了对流寇的节节胜利。
“臣职任镇抚,奉皇上分防协击之命,东西皆当兼顾,势不容鹜东而遗西。理臣,剿贼于东也,如理臣追贼近陕西,臣即应分防协击于潼关。督臣,剿贼于西也,如督臣追贼过陇,臣即应分防协击于凤翔。”
流贼活动范围在河南、南直隶、陕西、四川等地,卢象升任直隶、河南、山东、四川、湖广五省军务总理,洪承畴任陕西三边总督,朝廷明确的划分了职权范围:“洪承畴督剿西北,卢象升督剿东南”,自己则是流贼进入陕西,就在潼关协守,流贼进入甘肃,就在凤翔阻击。
谢天谢地,自己终于不辱使命,大体上做到了这一点。
“以秦兵卫秦地,以秦饷养秦兵”,整顿吏治、舒缓民力,说起来十来个字,可是执行下来,他却不知得罪了多少陕西的豪强官绅,甚至是皇亲国戚。
也许,皇帝的御案上,弹劾他的折子已经是堆积如山。
剿寇必先安民,而安民尤在察吏,贪官墨吏被清查的背后,却是暗流涌动的官绅阶层,他们恨自己入骨,不杀不足以平其愤。自己的救国之路,依然是艰险重重。
“那些个百姓……”
孙传庭的眉头一皱,轻轻叹了口气。
陕西境内共有五位藩王、四个边镇,连年征输,天灾不断,流民四起,对此自己数次上疏请求朝廷赈灾。崇祯十年二月,朝廷拨付六万两白银赈灾,自己将赈灾银按各地灾荒程度给与赈济,赈济贫民近十万人。
十万灾民,对于陕西上百万的灾民来说,这些赈济无疑是杯水车薪,粮价飞涨,而且无处可买。
无奈之下,也只有从汉中买粮。汉中地处秦岭以南,受灾较浅,但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艰难,只有栈道可供同行,但由于年久失修,栈道早已废弃。
他只有下令先修葺栈道,鼓励官兵修栈买粮,同时鼓励栈道周围的百姓也参与转卖粮食,此举也激发了百姓运粮的积极性,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百姓的粮食问题。
“大人,沿途所见,今年的粮食应该收成不错,到时候就不用担心大军没粮了。”
卫士的话,让孙传庭点了点头,随即脸色一板,军令传了下去。
“传令三军,不得践踏麦田,人马入田苗者,军法从事!”
“是,大人!”
孙传庭治军严苛,副将心惊胆战,赶紧下去传令,队伍立刻走的规规矩矩起来。
陕西境内共有四处军镇,其军饷原本全靠陕西境内军屯供给,但到了崇祯年间,军屯用地早已被地方豪强侵占殆尽,而他管辖下的西安四卫,旧有军屯计二万四千顷,军二万四千余名,地归豪右,军士形同虚设。
为了筹集军饷、招募士兵,他开始清理屯田以充实军饷,并根据实际状况制定了“通融祖制,设立新规”的政策。
“通融祖制”就是承认屯田的现状,允许照旧耕种。“设立新规”则是重新登记之后的屯田要照旧缴纳税粮,并限期征收。
经过一系列的措施实施之后,到今年春,共清理出课银三万五千余两,本色米麦豆约上万石,就连崇祯皇帝对他在陕西的清屯也是十分赞赏和支持,并要求其他地方巡抚以他为榜样,可谓是功勋卓著、简在帝心。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至,只是一个西安府,清理屯田就已经是暗流涌动,不要说陕西其他地方,更遑论大江南北了。
南方富裕,文风之盛,士大夫之多,可不是北地能比。那些江南士绅的势力,也不是陕西这贫瘠之地的官绅所能媲美。
“黑参将,这应该是咸阳县的地界吧。这麦子长势不错,看起来农人是下了功夫。”
长安县知县贾鹤年,咸宁县知县宋屺,这两个附郭知县,以及鄠县知县张宗孟,都是循吏,催征有法,兢兢业业,以为诸有司之倡。至于这咸阳知县张名世,年近六旬,虽然规规矩矩,却并没有什么出彩的政绩。
“大人爱民如子,剿灭流贼,平定地方,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就有劲头耕作了。”
“安居乐业?”
孙传庭面色不豫,要说安居乐业,恐怕还为时过早。
“要想安居乐业,谈何容易!不仅要吏治清明,还得老天爷说了算。如今这世道,官员贪鄙,横行不法,天灾加上人祸,外有东虏步步紧逼,朝廷内忧外患,难呀!”
想起国事艰难,四方不靖,孙传庭眉头紧皱,刚才的一丝兴奋,转眼又荡然无存。
“大人,走一步算一步,无需烦恼。我秦军两万精锐,足可当数十万流寇,只要对方安定,用不了三五年,陕西就能太平。”
幕僚看孙传庭愁眉不展,也在一旁给他宽心。
“那是自然!”
孙传庭傲然点了点头,他正要说话,忽然发现队伍慢了下来。
“前面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孙传庭脸色一沉,立即发下军令,卫士前去,很快打马回来。
“抚台大人,官道旁有一群乡兵在训练,孙副将请你过去看看。”
“这个孙枝秀,他到底在干什么?”
孙传庭心中不满。不过孙枝秀作战勇猛,心直口快,他这样做法,必然有事。
孙传庭打马向前,身后众将紧紧跟上。
“抚台大人,你看。”
看到孙传庭等人打马上来,孙枝秀赶紧马鞭斜指。
孙传庭定睛看去,一片绿色的庄稼包围中,连绵起伏的麦田之间,一处栅栏围起的营地内,数百的汉子正在喊着口号操练。
孙传庭看了片刻,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股莫名的寒意,自他心头升起。
此起彼伏的怒喝声,伴随着乡兵们一刺一收,枪尖寒光闪闪,迅猛异常;那些肃然而立的身姿,纵然烈日当空,汗流浃背,依然是纹丝不动;上百人的乡兵喊着口号,沿着较场奔跑,身上虽无铁甲,人人黝黑彪悍,步伐一致,势不可挡。
乡兵们龙精虎猛,声势迫人,虽然只有五六百人,犹有千军万马,坚不可摧。
自己这些部下,大多都是榆林的卫所官军,勇则勇矣,也不过如此,至于军纪,也只是比大明其他官军稍微好些,和眼前这些家伙比起来……
陕西尚武之风醇厚,百姓尚气崇勇,轻生赴死,官军自然也是骁勇善战。但官军久居边塞,三边将士长期和塞外异族攻伐,往往以杀戮为军功,以抢掠安军心,所以这军纪上,存在天然的缺陷。
这到底是谁,练出来的一手好兵?
“这……真是地方上的乡兵?”
孙传庭按下心头的躁动。这些乡兵训练有素,军纪森严,和自己部下这些骄兵悍将比起来,骁勇并不逊色,刺枪术杀气腾腾,军纪……
孙传庭看了一眼一片寂然的部下将士,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抚台大人,小人刚问过了,这是咸阳县的乡兵。”
孙枝秀也是心惊。这乡兵练兵营地在王家庄,难道说,这也有王泰参与其中?
“抚台大人,小人是咸阳乡兵的张元平,家父是咸阳知县张名世,小人见过大人。”
张元平上前,恭恭敬敬向孙传庭见礼。
“原来是张公之后,怪不得有如此手段!”
孙传庭点了点头,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温声道“张元平,本官问你,这兵可是你所练?“
“回大人,这是本县的乡兵练总王泰所练,小人只是附骥而已。”
“果然是王泰!王泰现在何处,让他马上出来见抚台大人!”
孙枝秀对着张元平,不耐烦地大声喊道,心里却是高兴。
王泰这家伙,这么露脸的机会,他还装神弄鬼。
“孙副将,你认识这位练总?”
孙传庭惊讶地问着自己的爱将,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了练兵场。
“大人,这练总就是当日小人收取积欠的那个“混人”王泰,年方弱冠,很是有些勇力。小人没有想到,他还有一手练兵的本事!”
孙枝秀赶紧回道,也觉得很有些面子。民间出高手,想不到这位不经意结交的“混人”,竟然是深藏不露。
“原来是这样,少年英雄,野有遗贤啊。”
孙传庭微微点了点头,看了看脸色通红的张元平,疑惑不解。
“你们的练总呢,叫他出来说话。”
张元平扭扭捏捏,红着脸道:
“大人,实在不巧,王泰去西安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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