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二月初三、子夜。
与襄阳隔水而望的樊城,位居南阳盆地南侧,汉水之阳,由于商业的繁荣,地理的优势,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南宋偏左临安,终其灭亡,整整百余年,樊城为江北的桥头堡,争战之激烈无不用其极;南宋京湖制置使孟珙镇守樊城十数年,功勋卓然,也足见襄阳与樊城唇齿相依。荆襄屏障湖广,不知多少先人洒热血,抛头颅,足证其为必守之险地。
明弘治十六年,也就是1503年,襄阳官府在汉水上建了一座桥,方便襄城和樊城的居民过江。大桥历经一年建成,桥身由72条小船拼成一排,两根粗大的铁索横穿汉江,拉住江中的小船,汉江两岸各有一个用于拴铁索的铁桩,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济汉桥。
秋冬枯水季节,在船与船之间搭上木板,以济行人。春夏丰水时节,船与船之间的木板拆掉,桥梁不通,以船过岸。
处于汉水北岸的樊城挹秀楼,与汉水南岸的襄阳汉皋楼隔水而望,隔岸相对。如今,夜幕低垂之下,挹秀楼及身后的樊城,都是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四更刚过,挹秀楼上,寒气逼人,徐未朝、韩未波几人和黑暗融为一体,一动不动,正在向汉水对岸的襄阳城张望。
“老韩,你说,张献忠这厮,他真的敢偷袭襄阳城吗?”
徐未朝轻轻搓了搓手,连续观察了两个时辰,全身冰冷,只有不停地轻声走动,才能抵御寒冷。
“我也不知道,军中的规矩,士兵只能服从军令,咱们只管执行就是了!”
韩未波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他的脚已经发麻,却只能轻轻走动,针扎一样疼痛,却不敢发出任何响声。
“老韩,这天气,可真够冷的!要是抓住了张献忠,我一定也让他尝尝这滋味!”
徐未朝轻声说道,头也不回,一直盯着对岸。
“这就不错了!”
韩未波又走了几圈,终于缓了回来,脚也恢复了知觉。
“听说南阳卫的兄弟已经过了汉水,就藏在襄阳城周围的山中,你说,他们荒郊野外,遭不遭罪?”
徐未朝点了点头,不由自主看向了身后的樊城。城里城外关卡驻扎了整整万人河南卫军,再加上过江的六千人马,襄阳城中潜伏的两千人马,看来这一次,巡抚大人是要玩大的了。
“老韩,听说洛阳城那边,已经打起来了。闯贼几十万大军,把洛阳城围的水泄不通。也不知道大人是怎么想的,不去管洛阳,非得跑到这襄阳城来!”
徐未朝的抱怨听在耳中,韩未波看了看徐未朝,冷笑了一下。
“校长做事,难道还需要你我这些军中小卒指手画脚?再说了,洛阳城有7000卫军,还有河南各地的官军,足可以保洛阳城无虞。你就稍安勿躁,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老韩,你说的没错。校长亲自坐镇襄阳,必有大事发生。”
徐未朝尴尬一笑,也不生气,二人虽一个乡兵老兵,一个河南新募,脾气相投,都是军中好友,又是武备学堂同期学员,交情莫逆,平时谈论战事战术,脸红脖子粗,但却是从不因此影响二人感情。
“徐兄弟,你不知道,大人做事,从来都是未雨绸缪。就像当年增援济南城,兄弟们都说大人一意孤行,到了才知道大人是未卜先知。大人,可不是一般人,他决定的事情,从未出错,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仿佛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火,韩未波又解释了几句。
“老韩,你不用解释,我也希望张献忠能来!”
徐未朝嘿嘿一笑,低声道:
“赵指挥使可是说了,这一仗打好了,就可以算咱们提前毕业。到时候,咱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军官了!”
他们这些武备学堂学员,自前年九月进入学堂,整整一年零五个月,按照武备学堂的学制,一年半学堂学习,半年的演习。如今战时,一切从简,一场战争,便相当于毕业实习了。
“看来,张献忠来偷袭襄阳城,也不是什么坏事!”
韩未波也是奋然,低声说道:,话语里有些遗憾。
“可惜没能去襄阳城潜伏,那不知道有多刺激!”
听韩未波情绪有些低落,徐未朝赶紧宽慰了起来。
“老韩,有的是机会。这一仗,咱们要好好表现,绝不能出错!否则,会让其他兄弟瞧不起,也让上官们看不起!”
韩未波点点头,刚要说话,猛然看见对岸的襄阳城火光冲天,整个上空都亮了起来。
“张献忠,真……的来了!”
徐未朝目瞪口呆,他隐隐能够听到对面襄阳城中传来的喊杀声。不用问,这准是张献忠来偷城了。
“徐兄弟,你下去向赵指挥使禀报,我在这里盯着!”
韩未波一边看着对面襄阳城的动静,一边向徐未朝叮嘱道。
徐未朝应了一声,转身向楼下而去。
樊城城墙上,赵应贵看着对岸火光冲天的襄阳城,面色平静。他身旁的一众将领个个同样目不转睛,不发一言。
“赵大人,咱们如今该怎么办?流寇一旦过河,岂不是凶多吉少?”
樊城知县一脸的苍白,发抖的手指,更是显露出了他内心的惶恐。
知县旁边的守备、县丞等一城樊城文武官员,个个面色难看,犹如末日来临一般。
“杜守备,船只和水军准备好了没有?”
赵应贵嫌恶地看了一眼知县等人,头转向了旁边的樊城守备。
“将军放心,大小200多艘船只,包括需要的草席,已经全部准备妥当,可助大军同时过河。另有十几艘水师战船,200水师官军,可助大军封锁水面。”
樊城守备恭恭敬敬地回道。他是个明白人,也看得出来,这些家伙军容鼎盛,军纪森严,那一门门的火炮,一杆杆的火铳,让他心惊,也同时心安了下来。
“守备大人,在下多谢了!这次若是能大获全胜,在下一定记你一功!”
“将军客气了,下官多谢将军!”
樊城守备眉开眼笑,赶紧谦让。
“宋知县,区区流寇,我河南卫还不放在眼里。张献忠再横,他比鞑子还凶吗?我秦军自跟随王大人出征以来,还没有怕过谁!”
赵应贵的话,让樊城知县满头大汗,连连点头。
“赵将军说的是!下官多谢赵将军了!”
赵应贵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大小官员,目光变的狠厉。
“诸位,城中安定,就靠诸位了。到明日大军出城之前,樊城只进不出,任何人胆敢违抗军令,休怪军法无情!”
众人战栗,一起肃拜。
“全凭将军定夺!”
四更时分,襄阳城中,兵备道衙门,兵备副使张克俭刚刚巡察了城防,正在回衙途中,忽然发现,城中大火,鬼哭狼嚎,兵丁惊慌失措,满街流窜,百姓紧闭门窗,城中乱作一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卫士拽住一名逃兵,“啪啪”两巴掌下去,逃兵才恢复了几分平静。
“大人,承天寺起火,南门、端礼门、襄王府各处火光四起。有人说,献营的流寇杀进城了!”
“承天寺!献贼!”
张克俭眼前一黑,差点站立不稳。
承天寺那些杨嗣昌的使者,不就是他昨日清晨亲自安排进城的吗!
“大人,咱们这可怎么办呀?”
“这可怎么办呀?”
张克俭从恍惚中恢复了过来,他定了定神,大声道:“去城墙!说什么,襄阳城也不能落入流寇的手中!”
张克俭大踏步向前走去,没有迈出几步,前方火光冲天,身穿红色箭衣的狂徒数十骑,他们沿街纵马奔驰,大声呐喊,狞笑尖叫,见人就砍,逢人便刺,百姓官军惊慌失措,犹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
看这些狂徒的方向,竟然是直奔府衙。
张克俭等人赶紧躲到一旁,等这些狂徒远去,才惊慌向前,等到了理刑厅西夹道,竟然有城内守军三四百人,手持兵器,凶神恶煞,前呼后拥,口里大声喊着“反了、反了”,冲进了襄阳府衙门。
“这些个禽兽,他们要做什么?”
张克俭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大人,这是南城的守军,看样子,他们……哗变了!”
卫士惊恐地说道,四下打量,人人拔刀挺枪,如临大敌。
城中喊杀声一起,襄阳知府王承曾就不知所踪,再加上布置城防的兵备副使张克俭迟迟不来城墙,墙上的数千守军群龙无首,纷纷逃窜,一些甚至蜕变成乱军,开始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起来。
城内火光四起,喊杀声不绝,街上都是乱军,四处乱作一团。火光照在张克俭等人的脸上,惶惶然不知所措。
“王知府人在何处?襄阳守备何在?”
张克俭气急败坏,胡子颤抖,脸上的干肉也不断收缩。
“大人,现在找到他们又能怎样,还不如快些想办法逃出城去!”
卫士个个面无人色。献营杀人如麻,谷城、房城的前车之辙就在那里,一旦被他们围了,只怕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不能出城!城中还有襄藩,一旦失陷藩封,老夫死无葬身之地!”
张克俭反应过来,断然拒绝了卫士的提议。
“大人,城墙是守不住了,不如退往襄王府,凭借襄王府的萧墙固守?”
张克俭方寸大乱,连忙点了点头,在一行卫士的簇拥之下,急匆匆向襄王府而去。
可怜了固若金汤的雄城,在一群尸位素餐的“精英”们的“齐心协力”下,已经是纸糊的灯笼,不堪一击了。
“兄弟们,打开城门,杀退子城上的官军,放下吊桥,迎接大军入城!”
张定国纵马砍翻了一名惊慌逃窜的溃兵,顺着马道打马而上,登上城墙,借着火光,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
护城河上,南面城外的子城上,官军全无,看样子城中大乱,这些官军害怕被对方内外夹击,他们干脆放下吊桥,逃之夭夭了。
天下重镇、固若金汤的襄阳城,已经向献营将士打开了怀抱。
“点起火把,放信号,让大军进城!”
张定国的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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