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桃源?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陶渊明心中的桃源,高五活了三十多岁,反正没有见过。
从他记事起,“饥饿”两字便如影相随,三十多年过去,他都有了三个孩子,孩子都渐渐长大,他还是没有摆脱饥饿。
不但他没有,他的孩子也没有。
“爹,我饿啊!”
满身补丁、面黄肌瘦的小儿子,额头细汗密布,脸色潮红。
“三儿,马上就要到磁州了,再忍一下!”
看着走路都晃晃悠悠、睁不开眼睛的小儿子,高妻伸出黑瘦的鸡爪似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蛋。
三四天没吃过食物,要不是进入河南地面,能偷偷吃些野菜野草,恐怕一家人早就有人饿死了。
“他爹,三儿好像发热了!”
高五过来,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眉头紧皱。
“看起来是,不过这荒郊野外的,也没有郎中啊!”
高五弯下腰,拖着疲惫的身子,对妻子道。
“你搭把手,把三儿弄上来,我背背他!”
背起小儿子,大女儿和大儿子背起包袱,一家人费力地向前挪动。
“山东饥荒,听说河南好,有饭吃,看来都是一样啊!”
高五颤颤巍巍,有气无力的话里,掩饰不住的悲伤。
“天下乌鸦一般黑,孩子们怎么活啊!”
高妻气喘吁吁,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前面十字路口有不少人,看能不能讨口吃的!”
高五指了指前方熙熙攘攘、喊声鼎沸的十字路口,精神一振。
有人的地方,就有希望。
“都听好了,我们戏院招收女子,年龄10-18岁不等。签了这文书,这一袋馒头就是你的了!”
一个缎衣网巾、管家模样的男子对着聚集的流民们大声呐喊,旁边的口袋里,放着十几个白花花的馒头。
高五看的清楚,喉咙不自觉蠕动了一下。
这样的大白馒头,记事起都没有吃过几次。
“爹,我饿啊!”
小儿子又在背后呻吟了起来。
“爹,水来了!”
大女儿用口边破损的陶碗端水过来,高妻赶紧接过,就要喂小儿子。
“这水是生水,喝了要生病!”
一个戴着破毡帽的年轻汉子忽然过来,夺过了高妻手里的水碗,把水泼到了地上。
“你……”
高五还没来得及发火,年轻汉子把碗塞给了高妻,伸手取下自己腰间的水袋,递了过来。
“这是熟水,烧过的水,喝了不会得病。”
年轻汉子的口音里,掩饰不住的江阴口音。
高五下意识接过,打开木塞,倒水入碗,给小儿子喂起水来。
“兄弟,多谢你了!”
水温合适,高五有些不好意思。
“大哥,听你的口音,是从山东来的吧?”
年轻汉子微微一笑,和高五套起近乎来。
“兄弟,我叫高五,山东临清州人,这是我的一家老小。山东闹饥荒,听说河南好,就跑到这儿来了。”
年轻汉子刚要说话,小儿子喝了水,肚子里咕咕响,显然更加饥饿,又开始呻吟了起来。
“爹,我饿啊!”
“爹,我也饿!”
大儿子肚子里也是叫了起来,口水直流,不停地舔着舌头。
高五和妻子对望一眼,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悲伤。
两个皂衣衙役打马过来,流民们跟前下马,二人抬头挺胸,跨刀挺肚,威风凛凛。
“张大哥,你也来了!”
“刘管家,别来无恙!”
买人的管家满面笑容,拱手行礼,和衙役们打了招呼。
“都听好了,世道不好,能活下来,已经不错。刘府是大户人家,去了最起码有口饭吃,饿不死,大家就都看开些吧。”
张姓衙役一番高谈阔论,原来还有所狐疑的流民们一番窃窃私语,六七户人家上来,签了契约,卖了女儿,拿走了馒头。
“爹、娘,卖了我吧,我也想去吃饱穿暖。”
懂事的大女儿,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和乞丐没有什么区别。
“大妹,爹娘对不起你啊!”
高五和妻子伏在地上,泪流满面。
签了卖身契,换来一袋馒头,两个小儿子,抢着吃了起来。
“这世道,可让人咋活啊?”
高五跪在地上,蓬乱的头发抵住地面,两行热泪,簌簌落到了地上。
“世道再难,到了河南地面上,也能让你活下去。”
年轻汉子站了起来,满身补丁掩饰不住高大矫健的身躯,破毡帽下,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炯炯有神。
“你(在)说什么?”
高五和姓张的衙役都是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几乎异口同声。
“高五哥,向前十里就是磁州城,官府在城外施粥,日日不停,所有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来自何方,都可无偿享用。”
他看着高五跟前的一小袋馒头,轻轻摇了摇头。
“高五哥,你一家五口,即便卖了大女儿,也是一家四口,这十来个馒头,能吃几天?”
高五看了看年轻汉子,目光转过来,移到了衙役身上。
“给你的馒头,我不卖了,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高五抓起馒头袋子,爬了起来,冲了过去,直奔衙役。
“你在瞎咧咧个甚!我只是路过,卖女儿是你自愿的,我又没逼你!想要女儿,你找他们去!”
张姓衙役挥臂阻止了高五,眼睛瞥了一眼年轻汉子,冷冷哼了一句。
“求求你们,把我的女儿还给我!求求你们了!”
高五过去,在管家和恶奴们面前跪下,连连磕起头来。
高五妻子也牵着两个小儿子过来,一起跪在地上,磕头碰脑。
“求求你们,把我们的女儿还给我们吧!”
年轻汉子不再言语,站在旁边,看着眼前的一幕。
“笑话,把你的脑袋砍了,再给你装上,你说行不行?”
管家指了指手里的契约文书,冷笑一声。
“看清楚了,白纸黑字,就是告到官府,你也是理亏,弄不好还要蹲大牢!赶紧起来滚吧!”
“就是,契约上写的清清楚楚,要是再胡闹,把你们抓到大牢里去!”
“再敢闹事,打断你的狗腿!”
恶奴们也在一旁指手画脚,气势汹汹,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大大出手。
管家和恶奴的话,让其他几户卖了女儿的人家面面相觑,站在了官道上,一言不发。
民不与官斗,自古皆然。
“就是,赶紧散了吧!到了彰德府,循规蹈矩,好生做事。谁要是敢闹事,谁要是敢作奸犯科,小心老子腰间的刀不认人!”
张姓衙役拍了拍腰间的钢刀,继续恐吓着流民。
“是啊高五哥,卖身契都签了,就不要再闹事了!”
年轻汉子接着开口,忽然上前一步,一掌劈在管家尚未缩回的胳膊上。
管家一惊,下意识手一松,手里的契约书掉落,年轻汉子劈手抓住。
“你小子要干什么?”
管家大吃一惊,大步上前,手指着年轻汉子,怒声喝了起来。
“不不不!”
年轻汉子摇摇头,后退几步,满脸笑容。
“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卖身契。我倒要仔细瞧瞧,这卖身契是个什么样子?”
年轻汉子拿着卖身契,也不顾纸拿反了,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夺回来!”
管家一声怒吼,指挥着恶奴们上前,直奔年轻汉子。
张衙役直觉上感到不妙,他看了看周围,悄悄向后退去。
“我看谁敢上来!”
年轻汉子伸手把卖身契藏入怀中,从脖子里拽出一把铜哨,吹了起来。
哨子的声音尖利,远远传了出去。恶奴们纷纷停下脚步,和惶恐不安的流民们一起,惊诧地看着眼前的年轻汉子。
“你是何人?你到底要做甚?”
管家脸色发白,颤声问了起来。
“我是何人,你一会自知。”
年轻汉子取下了头上的破毡帽,冷笑了一声。
“抚台大人有令,河南境内,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买卖人口,违者必究。就凭这张卖身契,你就是罪责难逃!”
年轻汉子说完,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大声喊了起来。
“张捕头,身为官府中人,知法犯法,为虎作伥,你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张姓衙役和同伴翻身上马,打马就逃,直奔磁远处。
“快去,夺回卖身契!”
管家脸色难看,大声指挥着恶奴们,舞抢弄棒,就要上前。
“大胆!”
年轻汉子右手拿着一把手铳,迅速装填好了弹药,对准了犹犹豫豫的恶奴。
“我是开封府督查官阎应元,奉抚台大人军令核查地方,考究吏治,谁要敢动,格杀勿论!”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举了起来,目光如炬,惊呆了官道上的所有人等。
“磁州城“翠袖楼”,勾结地方官吏,贩卖人口,横行不法,如今证据确凿,要是束手就擒,或有一条生路。要是负隅顽抗,杀无赦!”
阎应元面色阴沉,一手举火铳,一手举牌。
高五一家惊疑不定,高五颤颤巍巍举起手来,指着官道上纵马逃去的张衙役二人。
“大……人,跑……了!”
“跑不了!”
阎应元轻轻一笑,目光转向了管家恶奴等人。
“怎么,你们想要试试吗?”
“杀了他,夺回卖身契,每人50两银子!”
管家看了看周围,大声咆哮了起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恶奴们面面相觑,终于几人持枪执刀向前,直奔阎应元。
“啪”的一声,阎应元打响了手里的火铳,当头的恶奴身子一抖,胸口鲜血淋漓,缓缓倒下。
另外两个恶奴稍稍停顿,又大步向前,看样子要和阎应元拼命。
阎应元毫无惧色,拔出短刀,护在了身前。
“官……军!”
忽然,有流民指着官道,大声喊了起来。
“那边也有!”
高五手指发抖,指着了另外一边官道,也是大声喊了起来。
两个恶奴心头一惊,一起退了回来,向着众流民所指的方向看去。
烟尘滚滚,马蹄声阵阵,各处官道,都有顶盔披甲的骑士纵马而来,他们持枪执刀,春光下身形矫健,威风凛凛,有如天神一般。
那个逃跑的张衙役二人,被迎面而来的骑士们戳于马下,紧接着骑士们有人下马,把二人捆了起来。
阎应元摇了摇头,嘴里嘟囔了一句,似乎很是遗憾。
“可惜了不能带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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