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落叶遍地,秋风萧瑟,小冰河时期的福建泉州府晋江,虽处南地,却也是秋意绵绵,清冷瘆人。
相比于阴冷的天气,这东南沿海的泉州城里,此刻却是人心浮动,甚至是心头火热。
山河破碎,前后失据,群雄角逐,大明王朝,已经处于支离破碎的边缘。
崇祯四年,郑芝龙于福建沿海金门海战中击溃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从此海氛颇息,通贩洋货,皆用郑氏旗号,无儆无虞,郑芝龙尽以海利交通朝贵,寖以大显,八闽以郑氏为长城。
至此,郑芝龙的通商范围广及东洋、南洋各地:大泥、浡尼、占城、吕宋、北港、大员、平户、长崎、孟买、万丹、巴达维亚、马六甲、柬埔寨、暹罗等等。部下汉人、日本人、朝鲜人、南岛等各色人种高达万人,拥有船只超过三千艘,成为中国海与南海的霸权。
崇祯三年春,郑芝龙在福建晋江安海镇建置豪华府地,历时3年余告峻。郑府占地超百亩,楼阁亭榭,小桥曲径,奇花异草,规模宏耸,直通五港口岸,奢华异常。
对于一贯奉行“实用主义”、“利益至上”的郑芝龙来说,其海盗出身,什么国家、民族、忠孝仁义,在他眼里,统统狗屁不是。当年他投降明朝,诏授海防游击,任“五虎游击将军”,只是想利用其官方身份垄断海外贸易,牟取巨额利润,并非忠于明朝。
这几年来,外界发生的一切,让郑芝龙应暇不及。吴三桂降清、献出山海关,李自成卷土重来、大闹天宫,更为离奇的是,王泰和朝廷决裂,自立门户。
南京大乱的消息传来,更是让他吃惊。北京已经是深陷泥潭,南京又跟着大乱,王泰在河南拦腰斩断,内忧外患,这大明朝看来是完了。
“崇祯虽然在位,朝廷依旧号令天下,但以王泰的势力,朝廷又岂能抵挡?现在让我等北上勤王,这不是送死吗?”
坐在郑府大堂主位的郑芝龙,眼神幽幽。
河南名下水师的实力,他可是亲眼目睹。
在郑芝龙面前的桌上,则是摆着一封福建巡抚张肯堂的来信。从郑芝龙的话语中得知,大概是要郑芝龙北上勤王。
“大哥,当初要是在东番岛截杀了山东水师,就是咱们郑家就一家独大,也就没有王泰现在的气势了!”
郑芝龙的四弟郑芝豹悻悻说道,岔开了话题。
王泰的山东水师,将士数万人不说,坚船利炮,而且用的是蒸汽机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郑芝龙不愿意和朝廷发生冲突,从而导致王泰手下的山东水师兵强马壮,一发不可收拾。
这也导致郑家的贸易量急剧减少,尤其是日本,朝鲜两地的贸易,减的更多。
“老四,别说气话。大哥做的对。幸亏当初没有对付王泰,要不然,郑家今天的处境就惨了。现在,还是要选一下,郑家何去何从,不能再混淆不清。要是晚了,可是对郑家不利。”
郑芝龙的三弟郑鸿魁,则是赞成郑芝龙的做法。
郑鸿魁是崇祯十三年的武进士,曾任朝廷的锦衣卫指挥使,原名郑芝凤,中了武进士才改为郑鸿魁。
随着王泰势力的日益增长,郑芝龙想剿灭山东水师的念头一天天消退,希望已是渺茫,到了如今,郑家更是惶恐不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谁也不知道,王泰下一步,会不会对付郑家。
幸好郑家还有个郑成功在王泰麾下效力,要不然,双方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三哥说的没错。幸好大郎在王泰麾下效力,中间还有缓和的余地。得罪了王泰,对我们郑家,没有什么好处。”
郑家老五郑芝鹏,也在附和着三哥郑鸿魁。
郑家五兄弟,龙虎风豹鹏,老二郑芝虎英勇善战,但不幸在与海盗的冲突中丧生,剩下其他兄弟四人,每人都是一大家子,自然要慎重考虑。
“老三、老五说的没错。朝廷已经烂了,咱们要做出个抉择,是继续割据东南沿海,还是向王泰表示善意。”
郑芝龙点点头,对老三郑鸿魁的提议受肯。
他看了一眼堂中众人,眼神炯炯。
“我的意思,是向王泰示好,一旦他举旗造反,咱们郑家,唯他马首是瞻。”
对于他来说,郑家看似家大业大,威风凛凛,实则危机四伏,内部忧患重重。
先不说外部王泰的虎视眈眈,即便是家族内部,也是勾心斗角,门派四立,有拥朝廷的保明派,也有对河南向往的反叛者,更有割据自立的独立派。
郑芝龙衡量局势,迅速得出结论,投靠王泰,但他也深知,要想得到更多,付出的同样要更多。
“大哥,现在王泰还没有公然举旗,现在向他卑躬屈膝,会不会太早了些?”
郑芝豹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自立为王,可比寄人篱下来的强。
“要是等王泰公然反叛,就来不及了。”
郑芝龙摇了摇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今南京大乱,北地风云际会,向王振东示好,正是时候。
“如今天下大乱,江南无主,王泰水师一家独大,步卒精锐,更是天下无双,江南不日必归王泰。难道咱们兄弟真要北上勤王,和王泰开战?”
郑鸿魁看了看兄长,脸色凝重。
“何去何从,大哥还要从长计议。”
“这有什么可以商量的,直接杀了张肯堂,灭了他的标营,一了百了!”
老四郑芝豹,迫不及待说了出来。
堂中众人都是一惊,顿了片刻,郑鸿魁才摇了摇头。
“老四,张肯堂官声不错,杀不得,不然会在王泰那里落下芥蒂。还有,黄道周如今是张肯堂的幕僚,他也在福建。如果我所料不错,北上勤王,肯定是黄道周的意思。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不要留下后患。”
仓皇行事,大肆杀戮,总归不是上策。还是要温和些,以免遭人口舌。
郑芝龙皱眉不语,郑鸿魁接着开口。
“何况,陈子龙是黄道周的学生,他如今是王泰的左膀右臂。杀了黄道周,陈子龙那里……”
“三哥,你说的轻巧,若是没有投名状,王泰如何接受咱们兄弟?不除掉张肯堂,怎么控制福建?咱们兄弟的利益,如何保障?况且,我也听说了黄道周和王泰,这两个人是死对头,杀了黄道周,正好解决了王泰的麻烦!”
利益!
郑芝豹的话,让郑芝龙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除掉了福建的残明势力,举福建全省投王泰,到时候还不是封疆大吏,怎么也比现在区区一个海防游击来的痛快。
他们这些人,眼中只有利益,良禽择木而栖,那是基本。
“王泰妇人之仁,不肯起兵造反,有些事情,咱们就替他做了。至于张肯堂,黄道周,不过书生而已,不值一提。”
郑芝龙终于开口,眼神狰狞。
“到时候请张肯堂他们前来,商议北上勤王,那是不听话的,全都杀了。张肯堂和黄道周,驱逐出福建即可!”
刀砍枪刺,惨叫声不断,当大堂上的喊杀声逝去,一切都归于平静。
尸体横七竖八,鲜血淋漓,一地的杯盏、酒菜狼藉。
“大哥,都解决了!”
郑芝豹从大堂里出来,走到院中沉默不语的郑芝龙面前,话语中,还有一丝兴奋。
“这些狗贼,还以为又能从我们郑家得到好处,一股脑一勺烩,倒是省事!”
郑芝龙的五弟郑芝鹏,脸上还有鲜血,神态却是轻松。
他们身后的郑家子侄和勇士,身上都是鲜血,人人来不及整理,也没有人在乎。
郑芝龙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大堂,目光从那些尸体上一个个看过。
上到福建总兵,下到千户、游击,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那里,无一生还。
诛杀了这些武将,整个福建官军群龙无首,这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郑芝龙,你这乱臣贼子,你到底要怎样?”
黄道周和张肯堂一行人在郑鸿魁的陪同下走了进来,看到大堂上的惨状,痛心疾首,破口大骂了起来。
崇祯十三年,崇祯以“伪学欺世”之罪重治黄道周,贬斥回乡,永不录用。
如今,朝廷形势危急,崇祯发诏书,召天下兵马进京勤王,黄道周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郑芝龙阻止了四弟郑芝豹和郑家子弟的怒目向前,轻蔑地看了黄道周一眼,冷笑了一声。
“石斋先生,报纸上都说了,你学识渊博,国朝第一,应该教书育人,孜孜不倦。至于这些打打杀杀的粗事,你就不要掺和了。你要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靠嘴说说就能解决的。”
黄道周面色通红,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河南报纸上对他的这些评价,只配当一名教书先生,让他可谓是颜面尽失。
“郑芝龙,你到底要做甚?”
福建巡抚张肯堂脸色苍白,语气却是平静。
福建本就将少兵寡,郑家本是最大的指望。如今勤王归于泡影,希望福建不要再乱了。
“隋炀帝滥用民力,百姓水深火热,但至少还挖了大运河、打了高句丽,当今天子只打了后金,照样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郑芝龙打算投了河南王泰,让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有何不可?”
郑芝龙冷冷看了一眼张肯堂和黄道周,目光中不无讥讽。
“二位大人,下官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为了郑氏一族,而是为了全福建的百姓,全天下的百姓!。”
郑芝龙志得意满,他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张肯堂和黄道周,扫过他们瑟瑟发抖的随从,立即有几个官员磕头就跪,痛哭流涕。
“郑将军,放过下官吧!”
“郑大人!放过下官吧,下官上有老、下有小,饶小的一条狗命吧!”
几个官员磕头碰脑,张肯堂摇头叹息,黄道周立刻怒斥了起来。
“食君禄,忠君事,怎能如此卑躬屈膝,毫无廉耻!都给我起来,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黄道周的痛斥,立即遭到了一名跪地官员的反击。
“黄道周,你放的什么狗屁?我老母常年卧病在床,几个儿女尚在幼年,我要是死了,谁去照顾他们?王泰爱民如子,比当今天子滥用民力可强多了。你要死自己死,不要拉着我!”
官员的一番反击,让黄道周面色发红,再次语塞。
“他们几个,都放了!”
郑芝龙莞尔一笑,摆了摆手。
一群无用的书生而已,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几个文官连连拜谢,仓皇离开。
“郑芝龙,狼子野心,不得好死!”
破口大骂的黄道周和沉默不语的张肯堂,被郑家的军士押了下去。
“三弟,麻烦你跑河南一趟,向王泰表示善意,顺便把张肯堂和黄道周礼送出境。五弟,你去一趟东……台湾,和王泰部下接触,一旦朝廷官军来袭,还需要他们的援助。”
郑芝龙一一安排下去,心情也是安静了几分。
有了福建这份投名状,郑家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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