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周岩从一沓资料前抬起头。正揉着酸痛的脖子,桌案旁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串未标记的数字,她却知道来电人是谁,是她一直躲着却又躲不开的人。她怔忪片刻,震动声停下转瞬震响。
她明白那个人的脾性,如果她今天不接这通电话,赵东阳会乐此不疲地打;如果她关机,他可以马上出现在他面前。周岩认命般地接起。
“阿言。”电话那头笑得很和善,可是周岩知道他和善口吻下的虚伪和龌龊。
“别这样叫我,你有事快说,我还得工作。”周岩厌恶道。
“哈哈,”赵东阳笑了两声,接过助理递过来的茶,抿了两口,笑道:“马上就要放假了,你有什么安排吗?”
每年赵东阳都会问这个问题,他明明知道周岩会在怎么回答,会收获一堆恶心的言语,他还是问,就像他每周雷打不动地去打网球一般。
“我今年有事,没时间出远门。”
“阿言,你不用骗我,你知道,如果你敷衍我,我可以主动过去找你。”
“你滚。”他这句话如同多年前的噩梦重现,周岩浑身爬满鸡皮疙瘩,全身血液在瞬间凉了下去。随着啪的一声,手机摔向墙面,旋即四分五裂。
那道声音终于沉寂了,周岩趴在桌子上。可是没过多久,客厅的座机响了。猜都不用猜,她都知道是谁打过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放过我?是不是……”
“周言,你敢说出那个字试试看,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揪回来。”赵东阳没了刚才虚缓的语气。
“这才像你吗,你为什么要装出那副恶心的样子,掀下那层虚伪的皮,你就是个……”周言突然被掐住了喉咙,那个词汇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
果不其然赵东阳笑了,像从黑暗地底浮上的魔音:“阿言,别忘了谁把你养大的,你的每一步都是我把你推上去,如果我是恶魔,你又是什么呢?”
几年前赵东阳说过,你就是攀附者,是吸着恶魔的血活下去的衍生物。
周岩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阳台上的斜阳余晖落了一地,明明身处亮堂堂的世界,为什么她总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
“阿言,”赵东阳压低声音,声音和缓,又是一副老派的有为成功人士,“你知道我最怕什么,你别哭了,我向你道歉。今年我国外有一个项目,到时赶不回来。”说着他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在自我调侃,“我知道你不会和我去那边的,我也不勉强你。阿言,我同意你到处躲我,我可以不打搅你,但是你别躲太远。另外,假期愉快。”
暮色沉落,路灯转亮,黑夜来了。周岩沉默不语地挂了电话。
国庆节,举国欢庆。林昊早早放了学,林朗这几天在外跑业务,他便在张清河家吃住。
“大叔,我回来了。你什么时候下班?”他笑嘻嘻地戳了戳张清河的手臂。
张清河擦擦额头的汗,回头笑着看他:“还要一会儿,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明天就开始放假了,老师没拖课,让我们早点回家。”林昊放下书包,作势要帮他搬运箱子。
张清河笑着止住他,指指墙壁边上的座椅:“你去那里休息一会了,我这边很快就好了。”
林昊咧嘴一笑:“我帮你,这样比较快一点。”
“你搬不动的,别一会伤到了。你哥回来要是看到你受伤会打我的。”
林昊撇嘴,“好吧,大叔你也注意安全。”
下午六点的时候,一大一小便踩着夕阳的最后余晖回家了。
张清河中午有两个的休息时间,加之最近林昊在他这里吃饭,他中午洗完碗的时候,会顺便将晚饭煮好,还会另外煲一锅汤。这样林昊下学回来,便可以马上喝汤填肚子。
不过昨晚林昊提出明晚可不可以吃饺子,张清河自己一个人吃饭不是很讲究,直到林昊扒着门框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这才反应过来。
“当然可以,”他擦干满是水渍的手,摸摸林昊柔软的黑发,“你想吃什么馅的饺子?韭菜?白菜?香葱?”
林昊抱住他的腰,笑得很神秘:“胡萝卜和酸菜各包一半可以吗?”
“嗯?你怎么想到吃这两种味道的饺子?”张清河不解。
“我……我今天中午在食堂看到的。”林昊脸红了。
“行,不过我没包过这两种馅的,不好吃你也要吃下去。”张清河打趣他。
“大叔你的厨艺比我哥好,我相信你。”
早上送林昊出门上学后,张清河趁着没到上班的时间,便去菜市场绕了一圈,将包饺子的食材准备齐全。
回到家,林昊放下书包,打开冰箱,果不其然,食材完完整整地放在第二格。他转身朝弯腰脱鞋的张清河一笑,晃晃手里的菜:“我去洗菜,你也快点过来。”
下午在仓库搬了几个小时的货物,全身汗渍淋淋,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张清河走到卧室打开橱柜,手正触碰到休闲衣服,旁边安静的一个袋子又让他恍惚了神。
那天送周岩回家的时候,他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突然叫住了周岩,面对她的直视与疑问,他脑海一闪,镇定地说:“上次你借我的衣服还在我那。”
周岩笑了一下,很不以为意道:“如果你不嫌弃就送你吧,放在家里也是积灰。”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床侧旁的手机响了。
正是那袋衣服的主人。
“喂?”
张清河突然定住了般,没有出声。
“张清河,你在听吗?”周岩又问了一遍。
“嗯,周老师,怎么了吗?”他手指捏得紧紧的。
“其实我和不喜欢你叫我老师,”周岩突然说。
“我习惯了。”
又安静了几秒。周岩才说打这通电话的目的,“你上次不是说我还有一套衣服在你那里吗?”
“嗯,”张清河抬眼看了橱柜离安静的袋子,“你哪天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那头的周岩却笑了,她低着头摸着地板的缝隙,“上次说送你了,那套衣服是新的。”
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张清河却听得有些紧张,心跳得便比平常快了。那头却一下子噤了声。总要有人来打破这层沉默,他先出声。声音很温和,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充满温暖:“嗯,然后呢?”
然后呢,周岩抬头仰视灰黑的天空,是的,然后呢?她十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里并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在学校里她看似跟谁都处的来,但也仅限于说说话,偶尔吃个饭。其余更近一步的接触介乎没有。
挂完赵东阳的那通电话,她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前后思索,不知怎么的,她走到卧室打开最底下的橱柜,找到一步崭新的手机,将SIM卡插上,开机,同步之前手机的信息,在联系人那一页划上划下,按了最近联系的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那个人是张清河。
说来可笑,近段时间跟她联系最频繁的竟然是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她心里默数十秒,如果这十秒之内对方没接,她就当做没有拨过这通电话,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他接了,在她数到第六秒的时候。
周岩挽了挽头发,“作为送衣服的报酬,我可以到你家吃饭吗?”
太过直白的请求,张清河瞬间愣住了。
厨房里,林昊将萝卜削皮,又将包装袋里剪开,将酸菜倒进一个不锈钢盆子里。林朗在家的时候严明紧致他不许碰刀具。他左右张望,外面一片安静,张清河不知道在和谁讲电话,声音有一阵没一阵的。他搬来门口的小凳子,脚踩上去,他曾经无数次看过张清河切菜,知道他切菜用的是哪把刀。他快速地将菜刀取下,把小凳子搬回远处,用干净的抹布擦擦刀具表面,开始切萝卜丝。
“可以,我今晚包饺子,你要是不嫌弃就过来吧。”张清河低头看木地板,灯光下,擦得一层不染的木地板闪着明亮的光。
张清河抱着衣服要去洗澡,经过厨房门口的时候,林昊正握刀切萝卜。要是林朗看到林昊此时这番行为怕是会冲过去把刀夺下,然后臭骂他一顿。
“切得都差不多了。”张清河走到他旁边,砧板的右边整齐地排列一排胡萝卜丝。
林昊将最后一块胡萝卜切丝完毕,放下刀,笑笑的:“嗯,都弄好了。”可又低下头,小声地说:“大叔,你不会告诉我哥吧,他就不喜欢我动这些东西。”
张清河摸摸他的脑袋,和煦地说:“我不会告诉你哥哥,但前提是你要注意安全,不然你哥哥那边我没法交代。”
林昊开心地笑了。
“行了,剩下我待会来弄吧,你去客厅看电视。”张清河犹豫了一下,“嗯,待会你周老师也要过来。”
走到门口的林昊一惊:“周老师?”
“嗯,就是上回送你回来的周老师。”
“啊,”林昊嘴巴张得大大的,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张清河关了厨房的灯,拍拍他的肩:“就是过来吃个饭,你不用担心。对了,你顺便烧一壶开水,待会泡茶给你老师喝,我去洗澡了。”
40分钟后,门铃响了。坐在客厅沙发上搅拌馅料的张清河和正在调换频道的林昊,双双大眼瞪小眼。
张清河抽过一张纸巾擦擦手,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面容平静的周岩,手上提着几个袋子,看到他,微微一笑。
“老师,进来吧。”张清河侧身给她让道。
“打扰了。”说着进门。
林昊从沙发上站起身,腰板挺得直直的,声音弱弱的:“老师好。”
周岩点头:“你好。”回头看张清河,“你没说家里有人。”天知道让自己的学生瞅到自己上门蹭饭有多丢脸。
张清河很顺手地接过她手里提的袋子,不以为然地笑笑,压低声音说:“林昊算是我弟弟了,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那边林昊适时泡好一杯茶,朝周岩示意:“老师,喝茶。”
周岩对厨艺不大敏感,平时三餐也都弄得很简单。就拿水饺来说,她不曾自己包过,都是上超市买的速冻式。她指着盆子里的馅料和一旁的水饺皮,“这是包的什么馅?”
林昊亮着眼睛看他,依旧是学校里那副安静的模样。她将视线转到张清河身上。
“这一盆是胡萝卜馅的,那一盆是酸菜馅的,”张清河一一介绍,“以前没尝试过这两种馅料的,林昊说好吃,今天有空便自己包。”
周岩点点头,记忆中她买过的速冻水饺都是韭菜猪肉馅的,这两种馅料倒是头一回听说。
馅料搅拌完毕,张清河拿起一张水饺皮就要开始包。他的动作很熟练,没几下子一个好看的饺子就包好了。
林昊和周岩觉得很有趣,跃跃欲试。
张清河:“取一张水饺皮,我交你们。”
“馅不要放太多,容易爆。”张清河看两人各舀了半勺馅,点点头:“嗯,差不多这样,然后对角捏一下。”
两人照做,“接下来看我捏,”张清河左手轻轻捏住水饺中间,右手将右边的皮一叠一叠捏好,又换了左边的皮,重复刚才的动作,很快一个饺子包好了。
“嗯,就是这样。”他将饺子放在竹帘上。
林昊学着他的动作,结果包成了一个四不像;周岩也好不到哪里去,硬生生地将水饺包成了包子,边角还露着馅。
张清河鼓励道:“第一次能包成这样不错了,慢慢来。”
两人接连包了几个,兴奋劲也过来,林昊两手一摊,“我不来了,好难。”说着起身去浴室洗手。
周岩看着他快速跑向浴室,笑了笑,收回目光,正巧对上张清河投过来的视线。
“你呢?要不要再包几个?”
周岩摇摇头,“算了,我给你打下手吧,这种手工活我真做不来。”
她说话的神态很放松,态度又有点随意,张清河也跟着笑了,“那你去洗手,和林昊一起看电视,我来包。”
“好。”
张清河安静地包饺子,林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周岩走到餐厅,提了两个袋子过来。里面是她买的甜点。
“不介意先吃点甜点吧?”她拿出两个精致的盒子。
林昊朝这个方向瞅了两眼,又歪过头看屏幕。
张清河又取了一张皮,“不能吃多,马上就要煮水饺了。”
周岩看了看,只有其中一个抹茶泡芙的量比较小。她打开盒子,用茶具的夹子夹了一个放在纸巾上,递到林昊面前,“纸巾放在下面搁着,不然容易掉屑。”
林昊看向张清河,后者笑笑,他这才接过:“谢谢老师。”
“不客气。”
周岩问张清河:“你呢?”他手上的饺子正包到一半。
“你先吃吧,我不是很喜欢吃甜品。”
周岩却问:“借你的厨房用用。”她拿着盒子走到厨房。
过了两分钟,周岩捧着盒子出来了,只是其中的抹茶泡芙被切成了一小块,满满当当地有十来块左右,其中的奶油又没有弄得到处都是。
“那边有筷子,你夹着吃也方便。”周岩点点头,自认觉得做得很好。
张清河擦擦手,拾起筷子,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又甜又有点小苦的味道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待吃完,他放下筷子,“谢谢,很好吃。”
周岩笑笑,将盘子递到林昊面前,“再吃两小块。”
饺子包好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三人在水煮、油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挣扎。
林昊也不顾家里还有老师的存在,求着张清河:“大叔,我要油煎的。”
张清河拒绝,态度果断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不行。”
周岩看着两人没有插话。
“今天就油煎的,我都好久没有吃过了。”林昊继续哀求。
张清河打开煤气炉,就要放水。
一旁的林昊快哭了,周岩试图从中打着商量:“不然,一半水煮一半油煎?”
林昊狂点头,朝周岩感激一笑:“老师的提议可以。大叔你就考虑一下吧。”
张清河关掉煤气,无奈道:“那待会你要喝两碗汤。如果你做得到,我就照老师的提以来。”
林昊哀嚎一声:“好吧。”说完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去了。
厨房的油烟机轰隆隆地响,客厅电视机的声音偶然间断传来。张清河等锅热了,倒了一点油进去,又将火转到最小,开始往锅里摆水饺。
周岩发现张清河安静地做事时,有一种说不出的认真。认真中又透着一股魅力。饺子铺好,张清河火调到一个合适的度,接了半碗水倒进去,盖上锅盖。
这时候他才发觉周岩在看他,他以为她是在为刚才自己和林昊的对话而疑惑,便解释道:“林昊吃饭不喜欢喝汤,这不利于消化。所以我和他哥做饭一般都偏于软一点。谁知道他今天对油煎的饺子上瘾。”
“小孩都这样吧,异想天开?又比较执着?”周岩皱眉。
“也许吧,”张清河打开橱柜取了个锅,“水煮的饺子就放在电池炉煮。”
周岩接过:“我来弄,要不你去做汤?”
张清河笑笑:“行,你自己小心点。”
第一锅煎饺出来的时候,电池炉的水饺才放第二次水,张清河笑着说:“以前我……我叔叔这么教我煮的,期间放三次凉水,水滚起来就算好了。”
周岩以前煮速冻水饺都是水滚开了就好了,从没有太大的讲究,她问:“这里面是有什么讲究吗?”
“我也不知道,一直想问我叔叔来着,后来就忘了。”张清河将锅里的饺子盛到盘子里。
周岩顺着话头接过:“下次可以问问。”
张清河放下碟子,听到这话,头埋得低低的。周岩一直没等到他的回答,正要问他第三次的凉水已经开了,是不是要将饺子舀起来。张清河冷静的没有温度的声音传过来了:“嗯,以后有空地问问他。”
周岩一愣:“好啊,问到了告诉我。”
林昊今天很开心,心心念念的煎饺终于填到肚子。盘子里还有最后一枚煎饺,他看看张清河,瞧瞧周岩,手中的筷子蠢蠢欲动。
张清河拿起一旁的公筷,将饺子夹到他碗里:“吃吧,只是吃了这个饺子,你待会得跟我出去散步。”
林昊沾着甜辣酱:“没问题。”
张清河又给他添了一碗紫菜蛋汤,“来,再把这碗汤喝了。”
林昊嘴里咀嚼着酸菜饺子,脸皱成一张苦瓜脸。
周岩时不时笑着看两人对话,像在看一对相处和谐的父子。这念头一出,她自个先笑了。其实张清河不老,但一直被林昊大叔大叔地叫着,她隐约被洗脑了。
张清河看着林昊把一碗汤喝下去,这才转脸面向周岩:“老师吃得还习惯吗?”
周岩点点头,“嗯,味道很好。”
“那就好。”
“对了,”周岩放下碗筷,“你可以叫我全名,一直叫老师,总觉得很奇怪。”
林昊喝完汤,把碗一放,“我去写作业了。”
张清河起身去浴室扯过他的毛巾,叫住他:“先把嘴巴擦擦再去写作业。”
林昊来回擦了两遍:“大叔,可以了吧。”
“嗯,不用急着写作业,房间的电脑密码你也知道,今天允许你玩半个小时。”
林昊喜笑颜开,左脸颊浮现一个酒窝,“今天不去散步了?”
“嗯,我待会送你老师回去,你自己在家玩。”
林昊朝周岩的方向看了一眼。
周岩心里一笑,其实想说可以自己回去的,不过她知道张清河的脾性,应该不会同意她的提议。
张清河喝了两口汤,这才回答周岩刚才的问题,“我也觉得叫老师很……”他想了一下,顿时不知道怎么把那个词接下去。
周岩却一边喝着汤,一边说:“是生分吧?我也认为很生分。”
这个词从她口里出来,张清河微微低着头,揉搓着手指,默默不言语。
周岩抽了一张纸巾擦擦手,伸出右手:“认识这么久了,交个朋友?”
张清河笑了:“久?好像也才一个月左右吧。”
周岩并没有觉得羞涩或是其他,“但相遇也好几次了,说明有缘,交个朋友呗。”
她说完言笑晏晏,眼睛笑眯眯的,张清河的嘴角也往后弯起,他伸出手和周岩握了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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