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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亡趋兴(1 / 1)

晌午,羌渠单于惺忪睡醒,望见帐外白霭沉沉,日光还未照破天幕,只能依稀望见太阳轮廓。他从榻上翻身坐起,身形摇晃,一手扶额便摸见满额皱纹。

这让他倍感伤悲。匈奴人本是草原上奔驰的狼群,他作为狼王,本应依旧有最残忍的爪牙,最锐利的眼神,以及最桀骜的灵魂。如此他才是苍天的骄子,天所立匈奴单于。

可岁月变迁,世殊事异。匈奴王庭不再流浪于无垠草原,而驻扎在这莽莽群山。许多匈奴人已经不再像祖先一样射猎,更不会记得匈奴河与涿耶山,那里已是鲜卑人牧马的草地,那里的河流已经照不见匈奴人的面孔。而他年岁将老,不知等他回归天父怀抱时,还是否有人能再用母语,给他唱一首祖先的葬歌。

披上日纹白鹿披风,羌渠单于走出屋门,春寒料峭,让他顿时从伤感中清醒。他不禁哑然失笑,默默回想起自己还是右贤王时的岁月,自己本不是单于继承人,能够侥幸在这位置上稳坐数年,也无可抱怨。

今日便是誓师出征的日子,按照惯例,单于要会盟诸部。在大军开拔之前,先行着急诸部,令诸部推荐勇士,比试一番骑艺射艺,随后令优胜的勇士出列,单于将自己的金刀赐予勇士,便提拔勇士做为大军开路的先锋。

惯例虽是惯例,单于却只于清晨出席片刻,便感到有些许不适,向诸王道歉一声后便回房歇息,一歇便是到了晌午。单于倒也并不焦急,作为单于,这本就是他的特权,而且大会时间漫长,估计傍晚才会结束,于今夜再休息一夜后,十万大军将于明日开始征程。

不意转眼便远远地望见一个戎装女子向他奔来,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幼女,蒲真梅录。蒲真梅录身姿婀娜,面容姣好,身着一袭窄袖鹿皮衣,背挂绛朱挂脂弓,头顶素白绒帽,英姿飒爽之中,单于见她神情哀怨,更显几分楚楚动人。

单于问女儿缘故,蒲真梅录忿然鞭马踟蹰,方才与父王说道。原来匈奴的明珠也心心念大会比试,想与诸部勇士一较射艺,只是百般请求下,主帅休屠王却不假辞色,蒲真梅录取闹一番,不欢而散。

失笑片刻,单于安抚爱女说:“居次,如何不去找你大哥?左贤王难道能忍视妹妹受人欺凌?”

话及于此,蒲真梅录更显气愤,她气道:“父王一去休憩,左贤王便也去马市爱抚他的宝马,到此刻还未回来呢!”

单于脸色阴沉,他暂时离席本意是让长子主持大局,在诸部之间树立威望,不意却如此不堪。他再劝慰爱女几句,让她赶紧去马市将于扶罗唤来,自己则带上近卫,乘马回到军台之上。

今日军台显贵云集,并州匈奴诸部尽数汇集此地,他们分别是:

左谷蠡王孤胡、右谷蠡王瓯托泉、左日逐王札度、右日逐王安何、呼延王于勒都、义卜王叶尔依、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句龙王昆阔、须卜骨都侯车酉、赫连骨都侯赤后、大且渠智牙斯。

当然,主座之上另有他人,乃是大汉并州刺史张懿。只是他孤坐一旁,身旁又侍立着别驾从事温弘、治中从事王楷、主簿秦宜禄、典军从事魏越等七人,几人相互点评匈奴人物,与匈奴显贵泾渭分明,格格不入。待到单于返座,张懿方才对单于行礼笑道:“观单于今日军容,对我大汉可谓有解大旱之甘霖也。”

羌渠单于坐回主座,对张懿笑问道:“如今我匈奴人物,尽在此地,不知与中原人物相比,何如?”

张懿遥望如林般的旗帜,见赛马狂欢的匈奴人奔驰如风,由衷赞叹道:“贵部生养数十载,如今豪杰塞川,满目英华,可谓武质实归”

随后语锋一转,又说道:“只是中国豪杰辈出,英杰不穷,非唯武功,亦兼文才,深修德政。单于问我与中原人物如何?张某只能答:不可同日而语。”

说到这里,张懿随即笑而不语,但羌渠单于倒也毫不生气,反而笑道:

“刺史此言切中要害,也是我常常忧虑的。好在我挛鞮还有个两孩儿,一个名作刘宣,一个名作刘豹,如今在关东游学,颇通诗书,如若他在此处,想必定能与刺史相谈甚欢。”

原来如今单于一脉并非昌盛,除去长子于扶罗、幼女蒲真梅录之外,还有两子。

二子呼厨泉,为右贤王,驻扎在雁门定襄一带,严防鲜卑入寇。

呼厨泉较于扶罗更为持重,深得众心,匈奴也并无立长习俗,按理而言本该呼厨泉担任左贤王。只是于扶罗生养出一个好儿子,论智论勇,在同辈都无人能及,不由得令单于寄予厚望,将其送往河内游学,于扶罗也因此地位水涨船高。

三子刘宣,为先贤骨都侯,不过虚领而已,仅大刘豹数岁,与其一般喜好《诗》《书》,亦游学于关东诸州,拜大儒孙炎为师,颇有文名。

在座诸王听闻刘豹消息,纷纷上前向单于询问近况,单于欣然,从衣袖中掏出子孙寄来的书信,传于众人观看。待张懿拿到手中,亦不免惊奇,竹简上字迹宛如秀竹修修,栉栉分明,俨然大家手笔,让他练练叹服,对单于笑道:“竟胜我三分。”

笑谈间,忽而军阵中忽忽传来一阵海啸般的欢呼声,座上诸王远远望去,正见一支狼旗穿梭在行伍之内,那正是休屠王呼利拔的旗帜。单于忙呼来近卫询问情况,近卫征询一番,回来报告。

原是骑射较技已达白热之时,有两名勇士于百步外比拼,两人连开三弓,尽中靶心,一时之间难较高下,休屠王身为主帅在一旁观射,心痒难耐,竟自己参与较射。

在二丈高台上远望,休屠王的身影穿出人群,在茫茫人海中,他一身紫袍如火苗般微弱又耀眼。单于只能依稀看见休屠王安坐骏马上,张弓松弦,如此反复三次,每一松弦,便能引起士卒山呼喝彩,最后一松弦时,现场沉寂片刻,随即士卒如大梦初醒,齐齐高呼“万岁”,欢呼之声直冲云霄之上,台上诸王无不随之色变。

卫士又前来禀告道,休屠王第一箭正中靶心,第二箭不偏不倚,沿第一箭箭杆再中靶心,第三箭再中,竟射穿靶心,钉在箭靶后二十步枯树上,真可谓神乎其技。禀告完毕,卫士神色也为之激荡,久久不能自已。

张懿同样震撼不已,侧身低声问别驾从事温弘道:“我军中可有如此善射者?”

温弘低声答道:“九原吕奉先射技更胜一筹。”

张懿面色好转,又正身去看台下。

正见休屠王策马回身军台,脱下紫袍,显露出魁梧体态。休屠王呼利拔拿起一块湿巾,边擦汗边上行,向单于与在座诸王行礼笑道:“小王一时技痒,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呼利拔有如此神射,非有天授难至于此,何来献丑一说。”单于笑道,他轻抚腰间金刀,继而问道:“只是呼利拔,身为一军统帅,不可以身犯险,为一军之先锋。你贵为休屠王,还是坐镇中军,将金刀让予那两位勇士罢。”

休屠王扔下巾布,手握腰间佩刀,单膝下跪,以军礼颔首面对羌渠单于,随后叹道:“单于之命,呼利拔又岂敢违抗?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单于允命。”

单于含笑道:“此有何难,你但说无妨。”

休屠王呼利拔蓦然抬首,目光炯炯,朗声道:“还请单于收回成命,遣散诸军,还我子民清平。”

休屠王语调如平,却声音洪亮,周遭所有王公全部听闻,张懿等人面色大变。

一声平地惊雷,但却又如泥牛入海,一时间全场寂静,无一人敢言。

良久,羌渠单于扫视四周诸王,淡淡问道:“除休屠王,诸王还有谁赞同此事?”

沉默片刻,句龙王昆阔率先出列,对羌渠单于说道:“羌渠,如今大汉天子朝令夕改,让我等先出兵凉州,后又出兵幽州,哪里才是个头呢?我们匈奴人虽然世受皇恩,却也不能因此不顾及民力啊!难道四年前我等为大汉出兵,在鲜卑丢下数千具尸体,死得还不够多吗?”

句龙王如今已七十又三,没有一人拥有如他一样花白的华发、如枯木般的褶皱,以及如宝石般的深邃眼神,羌渠单于本欲打压诸王气焰,混过此刻,却不料是他出来打头阵,不由得叹道:“是吗?是有你的支持,他们才赶如此做!”

左谷蠡王孤胡、左日逐王札度、义卜王叶尔依、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须卜骨都侯车酉都出声附和,齐声道:“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为匈奴人生计,还望单于罢兵。”

羌渠单于又望向一边:右谷蠡王瓯托泉、右日逐王安何、呼延王于勒都、赫连骨都侯赤后、大且渠智牙斯五人默然不语,他又问道:“你们究竟是何态度?”

仍是沉默,那就是态度分明了。

单于掏出金刀,指着休屠王惨笑道:“呼利拔,如若你真为子民着想,何不在起初据理力争?如今迫我遣散兵众,怕是连单于的位置也归你了吧!”

休屠王摇首道:“小王德行浅薄,何敢染指单于大位?须卜骨都侯连年驻扎上郡,数却鲜卑,劳苦功高,又德高望重,呼利拔愿推举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与句龙王等老王一同辅政便可。”

单于恍然大悟,望着身侧诸王喟叹道:“难怪你们愿与呼利拔沆瀣一气,原来如此。”随即摇首叹气,闭目不语。

见得匈奴局面翻转得如此之快,典军从事魏越按捺不住,拔剑挺身,质问在座诸王道:“诸位当众反复,是视我大汉无人,不惧大汉天军吗?”

休屠王扫视一眼,闭口不答,而句龙王出声答道:“单于为汉皇所定,自是视大汉如天神天军。可如今大汉祸乱不息,如何能顾得上并州?我等世居并州百来年,为汉人征战丧命多矣,如今诸位大人却以我等为奴隶乎?纵使大汉天军到来,我等十万大军同心协力,未必不能与大汉一绝生死!”

句龙王已年近七旬,较单于更为年高,满头花发,面孔上是在黄土高原上日夜吹拂才能堆积的褶皱,双目已经不能圆睁,匈奴诸部都对他非常敬仰,称呼他为“老王”。听得他如此言论,周围匈奴人齐声呼道:“一决生死!”

“一绝生死!”

“一决生死!”

呼声摇动天地,魏越听着呼啸如海浪般波波扩散,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恐惧,胆气为之一空。

休屠王呼利拔终于上前对张懿道:“刺史大人,你可听闻,我子民的呼声?”

张懿只问出一句:“你意欲何为?”

呼利拔咧开嘴,笑道:“借大人之头祭旗。”

张懿回首看到面露恐惧的侍从们,颔首笑道:“可,但愿只死我一人。”

呼利拔慨然应下,抽出刀架在张懿的脖颈上,问道:“刺史大人可还有什么遗言吗?”

张懿站起身,背对呼利拔,铿锵说道:“我死后,就把我的头放在此处罢,我要看见大汉的军旗再次插在美稷城的城头!”

说罢,寒芒一闪,张懿的头颅在台上沾染灰尘,魏越秦宜禄等人还能看见刺史死不瞑目的双眼闪着不甘的神光。

羌渠单于见张懿身死当场,心中再无侥幸,战争无法避免。而他也不是按照常例继承,而是大汉指认的单于,诸王不可能留他活命,于是他也不做辩驳,这是一名单于的尊严,他闭目问道:“不知诸位对我做何处置?”

句龙王眯着老眼对他缓缓道:“你好歹是一位单于,羌渠,我希望你到死也是一名单于。”

“正该如此”羌渠单于喃喃道,他坐回主席,用金刀割开自己的喉管,暗红鲜红的血液夹杂在一起,从高台汨汨流向山岩间。

是日,休屠王以并州刺史张懿与羌渠单于头颅祭旗,上书朝廷三大罪过:虐匈奴之民、废匈奴之君、夺匈奴之食。当即号令全军,拒不响应朝廷征兵平寇的命令,十万将士欢呼雷动,次日以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休屠王为主帅,发兵夺取全并。

温弘魏越带着卫士连夜赶到曲峪,见到陈冲便急声说道:“使君,事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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