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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蹇硕夜至白虎门(1 / 1)

经过多灾多难的中平五年,中平六年的大汉局势忽而焕然一新,护匈奴中郎将刘备在桑干的战败似乎是一个命运的转折点,此战过后,九州各地报捷的牒报如雪花般飞往雒阳:

一月,凉州叛军围攻陈仓不利,准备撤围回军;二月,左将军皇甫嵩追击凉州叛军,大获全胜,斩首高达万余级,凉州叛军退保高平,朝廷尽复雍地;三月,幽州牧刘虞以仁德安抚鲜卑乌桓,重金求购张纯首级,张纯为门客王政所杀,幽州叛军就此覆灭。

但这无益于天子的病情。四月初五,就在刘备起兵晋阳,西行戡乱之际,天子寒病日笃入骨,整天昏迷在嘉德殿间,来自辽西的暖床宫女都不禁对御医抱怨说:天子手足冷过辽泽浮冰。但太医对此也束手无策,只能每日开些许补药吊住天子一丝生息。

蹇硕整日侍立在天子榻前,服侍天子更换衣物,清洗身躯,眼见得天子一日日消瘦下去。初四时天子还能坐起身,和蹇硕谈笑两个时辰,到得初十,天子只能清醒两刻,用眼神注视蹇硕片刻,连说话的气力也无了。

四月初十晌午,董太后携皇子刘协前来探望,她侧坐在床榻边,一手握着天子的手掌,一手摸着天子凸出的颧骨,不禁暗自垂泪,对蹇硕埋怨说:“怎能让陛下变成这幅模样!”蹇硕不敢回答,而一旁的刘协将他拉开,低声问他说:“父皇的药用过了吗?”蹇硕答说还有两刻才煎好。

皇子便走出殿外,两刻后蹇硕再看见他时,这年方九岁的皇子用湿布裹了手,抱了一尺高的药罐踏阶进殿,赵忠张让两个老常侍跟在他身后,面色也仓皇,手臂如同几条巢边的枯枝架在他身前,口中连连说:“药罐重,还是让老奴来,老奴来。”

刘协走至床榻,将药罐置于床案前,用大勺将药汁盛入漆碗内,又问蹇硕说:“太医可有说饮药几许?”蹇硕回说:“一次饮药半碗即可。”刘协得知后,自己又饮药试温,再在董太后怀中为天子喂药,常侍们见皇子眼中含泪,想起天子对自己的照顾,也俱心感戚戚。

在殿中坐了半个时辰,太后给蹇硕留下一包醒神的香囊,又携刘协离去。但事不赶巧,太后出殿时正撞上皇后的队伍,皇后身穿红黄凤纹绕领曲裾裙,发结金缀参鸾髻,脸贴花黄,唇施蜡脂,显得花枝招展,贵气逼人。

皇后一手拉着皇子刘辩,身后跟着七八名常侍,十来名宫女。两人甫一相见,便面生寒霜,太后逼视皇后,皇后则侧过娇容,面露不虞神色。但好在两名贵人都遵守大礼,话不投机,也不会做泼妇状,两人僵持片刻,便各自背道离去,浑没注意两位皇子相会时,已用眼神手势悄声约好:来日泛舟于濯龙园。

待皇后一行人踏入嘉德殿,蹇硕慌忙向皇后请安。皇后斜眼看蹇硕一眼,对他不置一言,自己牵着皇子走入偏殿,反坐在殿内主席上,让诸位常侍进来答话。她先叉腰问张让:“陛下的病情可有好转?”

这位被天子称为“张常侍是我父”的常侍领袖低下头颅,涕泣连连:“薛太医已有明言,陛下魂危魄浅,恐怕难撑五日。”说罢,张让以袖揾泪,话语哽噎,引得四周常侍思虑及自己未来前途,不由挥泪成雨。

皇后听得一阵心烦意乱,连连拍案令众常侍沉默下来,只有怀中皇子被母后握得痛呼出声。她不满地松开手,轻拍刘辩的背脊,随后又看向阶下的老宦官们,他们低眉顺耳的模样令皇后松下柳眉。但她看见蹇硕的魁梧身形,出口的清脆声韵不禁拧着飞下来:“陛下近几日有无立储旨意?”

蹇硕低首回说:“殿下应当知晓,陛下这几日手足僵硬,口不能言,并未下过什么旨意。”皇后松下一口气,强作悲戚态道:“若陛下御极,孤儿寡母将为之奈何?”随即掩面拉着刘辩匆匆离开大殿,其余常侍也风也似的追侍上去,只有蹇硕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他深深太息,魁梧的身形佝偻在桌案前,收拾着桌案间的药具,药罐尚有余温。

夜里,蹇硕又为天子饮下药汁,为天子换上一床新制寒衾。寒衾用料是南阳精棉纺织的丝被,绣画是舞阴名家所绣的两面龙凤共舞像,三名宫女脱尽衣物入身衾中,一女横躺将天子双足置于小腹,两女则侧卧榻中,拥住天子双臂,初夏中以体温为天子取暖。蹇硕见安置完毕,披上一件长袍,趴在殿下的桌案上,未久便沉沉睡去。

到寅时,蹇硕冥冥间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他一个激灵,从桌案上摔下来,瞬时从梦中惊醒。蹇硕勉力爬起身,捡起散乱在地的长袍,茫然环顾四周,望见床榻间天子口嘴微张,正对着他微微摇晃下颌。

蹇常侍快步走到榻前,侧耳天子身前,良久才听见一个“水”字。蹇硕忙从桌案上取了蜜水,为天子满斟玉盏中,再递到天子嘴边,天子一口饮尽,蹇硕非常高兴,又要为天子再倒一杯,天子却摇首拒绝,虚弱又清晰地吐字说:“不用了,让她们都退下吧。”

稍稍迟疑,但蹇硕还是唤醒三名宫女,让她们拾了衣物匆匆去偏殿,又让殿口侍卫关上诸门,这才回到天子面前,天子斜脸望着他,面色苍白,目光却炯炯有神,他以一种洞察世事的平静语气,开口对他说:“蹇硕,我要死啦!”

蹇硕刚要开口,就又被天子打断说:“这些日子,我都在做噩梦,我梦见先帝,梦见宋绮,还梦见段颎,到处都是厉鬼,他们都索我的命哩!但我最后梦见你了,你身骑一匹五明骥,率领西园八校把我救出来了呢!然后我就醒了。”

蹇硕涕泪笑说:“既然如此,陛下应当长命百岁才是,老奴必殒首以保陛下长安。”

天子摇首说:“蹇硕,死就是死,高祖这般的神人,亦死于床榻之间,我知晓我要死啦,你拦不住的。”他哆嗦着从寒衾中伸出左手,蹇硕忙双手握住,天子的寒意令他周身凛然。

但他还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向天子汇报这几日宫中的变化,太后皇后的言行,两位皇子的表现。但天子明显的在想其他事情而没有听他汇报,等到蹇硕说完,天子开始说话,言语内容出人意料:他说他本想过几年诸乱皆平,他便解散军队、降低税赋、让人民过上好日子……等到刘协稍大,他便将国家大事交予他,自己回到河间老家,和常侍们牵黄擎苍,泛舟远游……

“时辰已到,时辰已到。”天子用这种咏叹的语气结束这个话题,对蹇硕说:“我留下这一团乱麻,蹇硕你不要怨我。做皇帝是个苦差事,只有刘协能担下,你要尽力帮他继承皇位,刘辩不是栋梁材料,吃不下这苦。”

这便是遗诏了,蹇硕流泪叩首,天子声音也衰微下来,他低声说:“若你朝中无援,可为援者有盖勋、刘虞、董重……”他在最后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在蹇硕手中草草写下刘备、陈冲、皇甫嵩几人名字。

蹇硕低首感受,片刻后,他发觉指尖失了气力,抬首看,天子双目微睁,眼神涣散,已然气尽了。

此时天色未明,殿中刮过一阵清风,将榻前的几枚蜡烛都吹灭了,蹇硕站起身,为天子掖好衾衣,再将熄灭蜡烛点起,抚摸桌案上天子所用事物,不胜悲恸。等他平息情绪,蹇硕打开殿门,叫过守门的侍卫,让他去给大将军何进传信,说天子御极,有遗诏相传。

传信以后,他离开嘉德殿,只身前往白虎门,联系在此值夜的骠骑将军领卫尉事董重。董重年过四十,精力已大不如前,熬到丑时便在侧门内修筑的小房休憩,蹇硕将他叫醒,将天子御极之事尽皆相告于董重。

董重得知天子驾崩,不由大为惊吓,问蹇硕道:“蹇公欲以何为?”蹇硕叩击房门,对董重述说道理:“陛下属意董侯,令老奴扶保其登基大宝,只是何进高居大将军之位,掌握天下郡兵,又有袁隗、卢植、许相襄助,若其要强立史侯为帝,董君可有良谋?”

此言如同震雷之声,董重惊慌失措站起身,握住蹇硕双手又行跪礼,对其连声道:“我能有何良谋,蹇公素来多智,即来此寻我,必有良策教我!”

见董重如此失态,蹇硕大为失望,但他仍啦他起身,对他说道:“将军何必如此?将军为太后之侄,执掌宫内省外四千卫官,而蹇硕身领少府之职,可命令省内五百宦官,又可遥控西园两千禁军,只要将军与我同心同德,则宫省内外,尽在你我掌握。

硕已传命何进,伪称有遗诏相宣,只要何进来此,将军再调遣心腹,设伏于白虎门前。待何进那屠夫行至宫前,将军正可令心腹乱箭射杀之!一旦功成,党人群龙无首,便可由将军主持大局,到那时,将军可先以太后旨意安抚诸公,再以太后亲族宰执朝政,名实相得大事如何不成?”

听到最后,董重连连颔首喜笑颜开,又对蹇硕说道:“若能如此,则大功皆属蹇公!”

蹇硕松开他手,想到两月前陈冲所言,心中不觉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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