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时间来到了东汉炎兴二年,齐汉更苍三年。
去年收复陈留之后,大将军刘备将从幽、荆、兖三州征收的兵力留在关东,继续与更苍军在济阴对峙,由关羽曹操暂作统帅。自己则率领并人回师长安,与天子禀明去年的战果,并为一些有军功者表功。
一年下来,汉军虽有胜利,也已收复陈留一郡,但总体而言,却不得不承认更苍军大势已成,绝非是仓促间能够战胜的对手。但对于长安朝廷而言,双方正如水火一般绝不相容,若想要重振汉室威信,平定更苍军是刘备当下唯一的选择。
故而等刘备再回长安,与陈冲府中相会时,第一件事便是说,述职之后,他便要回并州整军。并人们已修养了一年,今年再修养到夏末,便是时候又出关东,参与国家大战了!
陈冲并不反对此事,毕竟黑山军与更苍军合军之后,可用士卒已逾三十万众。而段煨雪夜突破鸿沟,歼敌近四万,俘获敌伪征西将军式成,伪陈留太守秦泰等人,对更苍军而言,虽说大损士气,但也并非不能承受。若想迅速平定更苍军,必然要从并州抽调更多兵力。
但陈冲以为仅以调兵尚有不足。他看过战报,知道去年成对峙之势的原因,看似是因为汉军兵少,但归根结底,其实而在于河北。黑山军自河北东出,继而南下兖州,以致曹操三面受敌,只能撤离。
而汉军不敢大规模调度,也是因为河北态度暧昧,若急功近利分兵袭击,袁绍一旦反水,则奇兵立有倾覆之忧。所以想要功成,必然要确保冀州不会生乱才是。
刘备听闻陈冲分析,大以为然。只是该如何举措呢?
如今袁绍毕竟尚未反水,早在十月便已向朝廷派出使者,表示今年仍将为东征输送米粮四十万斛。倘若直接罪责袁绍,一则理由牵强,朝野未免会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议论;二则如今朝廷已有袁术、临淄两大敌,再与袁绍敌对,未免树敌过多,有心无力;三则袁绍在长安仍有不少旧人,若起战事,可能会令朝局不稳。
如此考虑下来,他们竟还得继续绥靖袁绍。唯一的制衡之法,只有在幽州一事上做文章。毕竟袁绍既得冀州,欲成霸业,必先效仿光武,一统河北,夺取幽州。只要幽州不平,袁绍必不敢与朝廷冲突。
可坏就坏在,如今幽州上下失和,幽州牧刘虞与蓟侯公孙瓒生隙,双方几乎同时向上书,要求将对方撤官免职。如此情形,若袁绍真有心夺取幽州,真是绝好的机会。陈冲以为,若要在这个关头迅速稳定幽州局势,必须在公孙瓒与刘虞中征召一人回京,才不至于酿成惨祸。
他沉思良久,觉得此事重大,刘虞是宗室领袖,公孙瓒又是刘备同学,不能轻易做决断,故而一直等到此时,才与他细谈此事。陈冲的意见是,从大局考虑,该让刘备召回公孙瓒,让刘虞专断幽州大事。
孰料他一说完,刘备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默然少许,低着眼眉跟陈冲说,回来的路上,他已回信应允公孙瓒,打算召回刘虞,让公孙瓒任职新幽州牧。
陈冲闻言也不禁变色,他打量刘备少许时间,知道他还是属意公孙瓒,便劝诫他说:“同窗之情虽深,但玄德你高居宰辅,当事事以国家大事为重,如今虽已私允,但毕竟尚未上报天子,还有回旋余地。”
孰料陈冲劝之再三,刘备竟不为所动,最后斟酌言语,回驳陈冲说:“以庭坚之意,是要以幽燕制河北,幽燕苦寒贫弱,正须得善战之将,才能与袁绍抗衡。刘伯安声名虽重,但只会招抚,如何能领大军克敌制胜?”
陈冲见刘备听不进去,心中也是恼火,与刘备说:“公孙伯圭确实善战,但幽州岂是善战便能自持的地方?当年彭宠、卢芳之辈,谁不是能征善战之士?可彭宠为家奴所杀,卢芳士众离心,遁入匈奴,这都是前车之鉴!
公孙伯圭为人处事正与他二人相仿,上次讨董,他便与田畴等人不和,若让他执掌幽州,仍与州府不睦,该当如何?刘伯安在北虏中久有声望,若他一撤职,又让乌桓、鲜卑等部叛应袁绍,公孙伯圭再能征战,又有何用?
玄德,这不是儿戏,绝不能性情用事!”
刘备听得也是火起,一手敲着桌案,对陈冲高声争吵说:“乱世正当用重典!我怎是性情用事?庭坚你徒以声名用人,却不想刘虞立场不定。伯圭信中有言,说袁绍怂恿刘虞称帝。一旦将伯圭召回,刘虞倒向袁绍,大事又如何说呢?!”
陈冲见他这般油盐不进,也提高音量,针锋相对:“识人岂可论心不论迹?朝廷但有征召,刘伯安无所不从,去年东征,刘伯安仍有派军襄助,而公孙伯圭何在?若论忠奸,公孙瓒不若刘虞十一!你以此诛心之言,去这般揣测社稷大臣,不亦过甚耶!”
说到此处,两人的氛围紧张已极,刘备起身怒道:“我诛心又如何?国家大事,岂能事事以妇仁处事!英雄胆色,本就不拘于常理!”而后也不与陈冲言语,自己踏步出房,寻了卧室便就寝去了,真可谓是不欢而散。
这件事的影响极大,陈冲与刘备结义十余年,头一次产生这样大的分歧。
次日,张飞前来再与陈冲议论此事,说兄弟之间情谊为重,何事不能商量,陈冲只对张飞笑说:“翼德,情谊当然重要,可世上孰能无情,先有生而有情,如今我们身居高位,一言一行,皆关乎千万人生死,玄德若是这个时候犯错,将来想要弥补,恐怕就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了。”
由此双方仍不肯让步,矛盾持续了数日,逐渐从府中传到朝野,以致于长安中渐渐有了将相失和的传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两人都不能任由流言继续下去,于是上表朝廷,让天子领百官到城北犒赏三军,允许百姓在一旁观礼。期间众人见他二人同坐一舆,并肩而行,谈笑之间,毫无介怀,失和的言论这才渐渐消弭。
大会之后,刘备再次入陈冲府中,对他说道:“幽州一不能久拖,即使你我都不能让步,也总要定下来,否则幽州久则生变。”
“你打算如何做?”
刘备便将自己幕府与司隶府中幕僚将佐召集一处,问众人道:“今边疆有患,河北难制,若论镇懿克乱之能,诸君以为,当属蓟侯欤?大司马欤?”
时至今日,陈冲刘备幕府中多是并人,其余人也从军多年,自然是更属意以武功闻名的公孙瓒,加上刘备本人游侠习性,对纯儒之人向来不屑,其幕府中风气自然也极肖游侠,结果不言而喻,支持公孙瓒的是大多数。
而支持刘虞的不过寥寥三人,分别是段煨、司马防、杨修三人而已。
陈冲心中对此结果早有预料,但却无可奈何。他虽不同意任命,但也认同刘备所说的,大事必须速决,否则越迟越易生变。但如此决断方式,令他又颇感荒诞,人事任命又非行军打仗,常人不知职责所在,亦不知人之长短,岂有公之于众而问计的道理?
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这个结局。
次日,陈冲上书天子,以今四海动荡,社稷扶摇为由,以为朝中当设有天官冢宰之职,以大宗坐镇安定人心。而大司马幽州牧刘虞功劳卓著,德操霜雪,舍其无人,故而望天子下诏,令刘虞回京,而以蓟侯公孙瓒暂行幽州牧之事。
平日里陈冲上书,天子无所不允,事后才询问陈冲缘由,可谓信任有加。可此书一上,天子破天荒地有所犹豫,他招来陈冲问说:“先生当真是这般想的吗?”
陈冲闻言默然,他破天荒地打量天子,发现一年下来,他长得很快,虽才十四岁,但身高已有六尺,此时身着玄色儒服,举止谈吐,皆文雅沉静,大有先帝之威仪。陈冲想起来,明年天子就当元服成婚了。
他斟酌字句,良久才对天子说:“陛下,治理国家乃是驯服人欲,绝难做到尽善尽美,臣之上表乃是伪言,但所行之举,仍是权衡之后,以国家大局为重,还望陛下应允。”
天子注视陈冲,慢慢说道:“先生为我传道受业,我受益良多,既然是以国家为重,我也自然应允。”
虽然天子面色如常,但陈冲分明感受到,天子与自己之间,也有了少许隔阂。
炎兴二年元月十六,长安下诏刘虞回京。刘虞受诏时大怒,先与使者争论一番,而后既不奉诏,也不留任幽州,竟当即挂印弃职,归隐于广宁。刘虞平素极得人心,此时一去,从他离去的幕僚有如流水,一时间,州府内挂印如林。便是留守于河南的田畴,听闻此事后也毫不留念,当即弃职隐居。
但不管怎么说,公孙瓒经此事后,得以行幽州牧之事,幽州十一郡里,除去辽东四郡之外,幽州十万人马,已尽数归于其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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