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飘摇,有点滴雪水打在眼皮上,感觉好像全身浸没于血泊之中。而眼睛灌铅似的沉重,完全没有力量打开它。全身飘飘然,就要脱离躯壳,漂浮在鲜血充盈的水里了。残存的意识,唯一记得的,就是不断询问自己,到底是伤在何处,是头颅掉了?还是躯体残了?或是手脚给剁下了?
于是,用意识试试自己的头在哪儿,感觉自己的身体还连在一起吗?结果仍旧是软软地漂浮感,没有一丝力气可以用得上。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冲问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是死了吧!可自己灵魂的归宿在哪里呢?恍忽间,他的精神渐渐沉没,感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世界,一点点地,就像要稀释在这无边无际的血水之中了。
突然之间,一股股的热气哈在了他的脸上。接着他感觉有一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在自己腰间与额头处摩擦,所过之处,一阵阵穿透骨头的疼痛直插心肺!在剧痛的刺激下,陈冲就觉得眼前的血海越来越模湖,他伸手去拍,手指头居然开始动了!在这一瞬间,仿佛就要消失的自我一下子回到了人间。他陡然一惊,突然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一张清丽的面孔,她的眼中满是担忧,正不断地用热水巾擦拭着自己的脸。陈冲大惊,意识里想往后退,但稍一挣扎,就感觉腰间腿间一股剧痛,不禁痛呼出声,那张带着忧虑的美丽面孔也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涌上欢喜的神情。低声问他说:“痛吗?我马上给你换药。”
陈冲终于看清了,坐在他身边的,竟是董白。此时天已渐黑,光线暗澹,却显得这种时候,少女的眼眸氤氲又迷人,她手里拿着一块冒着热气的湿布,已经被血浸透,透出腥热的味道。
陈冲立时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昨夜刺客齐发冷箭,自己身中两箭,几欲昏死过去,是田昭等人断后,吴昱舍命护卫的情况下,他才逃出府外。然而追兵在后,他重伤在前,实在难以远行。吴昱便把自己安置在一处暗巷里,换上了自己的袄子,这才吸引追兵远去。而自己则因流血过多,在阴影中昏迷过去。
陈冲想,自己是怎么在这儿的?当时城外似有喊杀声,是哪里来的贼人?长安的形势如何了?为什么眼前的是她?他心中的一连串发问还未出口,董白已取了草药磨的药膏出来,对他说:“不要动。”而后解开他的衣襟,在皮肉翻滚的伤口处涂抹绿色的药汁,陈冲只觉伤口火辣辣的,显然箭头已取出来,血也止住了。
董白似乎读懂他心思般,一边抹药一边说道:“你躺了一日一夜了。前天夜里,府门口有追逐声,我与义父到门口去听,发现有一张血书丢了进来,让我们去某处,这才找到你。”
她不待陈冲发问,继续说到城中的局势:“昨日吕布进城,杀死了已为陛下拜为大将军,雒阳那边为陛下宣为叛贼,说要发兵讨伐。还说要传诏河北,承认大司马之子做清河王哩。”
陈冲闻言一惊,挣扎着就要起来,但腰部的疼痛又迫使他躺下去。他望向窗外,窗外的雪花仍秋叶般散落,在屋檐堆起满眼洁白,即使屋中放着火盆,他也能想象到屋外的冰冷与残酷。他低声问说:“吕布的谋主是谁?他莫非没有派兵搜查吗?司隶府如何处置?”
董白此时已涂好药膏,又将陈冲的衣襟阖上,看着陈冲,欲言又止,终究低声说道:“我听义父说,吕布的谋主,好似是文和叔呢!他将司隶府上下尽数拘禁,但如何处置,还没有定论。”
说到这,她美丽的面容上露出忧愁的神情,而后端来一碗温水,喂陈冲饮下,再继续说道:“这里是靠长乐宫的一处别院,他们暂时没有搜过来,但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了。义父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处隔室,让你好好休养。”
陈冲听到贾诩的名字,念头忽然通达,继而浑身阵阵发冷,想起贾诩在小平津留下的那句诗【1】,当时贾诩自以为不受重用,才在平津落败,自己不以为然。孰料斗转星移,九年须臾而过,贾诩终究如他所言那般,正面胜了自己一筹,陈冲只能苦笑自嘲道:“原来是贾文和,好!好啊!”。
局势败坏到现下这个地步,是陈冲全然没预料到的。但他又能去责怪谁呢?他自以为治政持正守中,待人诚挚无私,却不想身边多有叵测之辈。前有董昭不说,现下又有杨彪杨修父子,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几月前,听闻袁绍死讯时,自己何尝不在心中讥讽,以为袁本初自以为英雄,却识人不明,独好佞臣。可现在看来,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但自责之余,陈冲闭上眼睑,眼前立刻浮现出吴昱、田昭等人带血的面孔。他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不甘,暗道:“陈冲啊陈冲,难道你就这样等死吗?若不支撑出城,这几十年岂非空忙一场?又辜负了多少人的性命?”
念及于此,他又强打精神,想着出城的策略。可思来想去半晌,却没有任何法子。
董白见他神色,便知他所想,心中叹了一口气,便又跟他讲述城中形势。自昨日下午,凉军便又打开城门,放百姓出行,虽然所查甚严,但出城的人总也有千余,董白想想说:“不妨乔装出城,你看如何?”
陈冲缓缓摇头,他自知自己样貌极易辨认,任如何乔装也没有作用。便向董白伸出左手的断指,又指了指眉骨间的疤痕,叹息道:“贾诩此时不封城,又知我不死,定是在城门广派精锐亲信,等我自投罗网啊!”
但董白想了一下,说:“要么备些钱财,贿赂他们,还怕出不去吗?”
陈冲说:“不可,贾诩带的这些人,都是你阿翁的旧部,久居深山而不移,忠心可鉴。决计不会因些许钱财,便误了大事的。”
董白默然叹息,忽而又双眸一亮,对陈冲说:“你在这里歇息,等我片刻,我很快回来。”说罢,少女如惊鸿翩跹而出,曼妙的背影让陈冲升起异样的感受。他转念又想起自己此次中伏的理由,不禁有些发愣。但他又明白,无论是何理由,自己对杨修并无防备,敌明我暗下,冷箭无处可防,自己仍会是这个下场。
想不到出路,陈冲心底泛出深深的疲倦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还要思考,于是很快沉睡过去。
睡梦中,他好像遇到了值得高兴的喜事,故而陈冲醒来时,感觉自己精神好了些。但他一睁眼,看见的便是董白的睡颜。少女双手握着陈冲的左手,竟趴在榻前睡着了,桉上的灯火明明灭灭,正显得董白的烟眉似蹙非蹙,嘴角似喜非喜,仿佛是浸泡了梅花的冷酒,浓烈与芬芳并存,朦胧又清冽。
陈冲一时看得出神,左手不自觉地要收回来,不意却惊醒了董白。董白茫然地坐起来,揉了揉自己惺忪的双眼,才记起心上人就在身边,颇羞耻地把手放下来,对他轻声问道:“伤好些了吗?”
陈冲这才恍然,发觉伤口也不再如此前那般剧痛,努努力,竟能勉力坐起来了,他便颔首说:“好些了。”董白听罢,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陈冲问:“白姑娘方才到哪里去了?”
董白说:“我到城门去了一趟,看看情形。”
陈冲不禁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笑,他想,或许是被少女的自信感染了吧。于是又问:“情况如何?”
董白说:“你若能够下榻,天亮了,便可以着手出城。”
陈冲吃了一惊,他说:“当真?”
董白流露出庄重的表情,慢慢说:“你忘了,我本是渭阳君。凉军中多有我的叔伯。”
陈冲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原来她想赌一把,要在凉人前暴露身份,来为自己求一条出城的生路。可若是不成,让吕布知晓,她哪里还有命在?!
陈冲沉默良久,字句对她说:“白姑娘,何必如此?一旦因此丧命,又可奈何?”
董白闻言,却微微摇首,握住陈冲的手腕,注视着陈冲说:“虽死无悔。”说罢,她把头靠在陈冲的肩上,双眸就停在陈冲面前。
陈冲回忆了一下,自从与董白再会以来,这么近距离地和董白接触,还是第一次。由于距离很近,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少女的眼眸,看见那充斥着真挚与爱恋的脉脉秋波,他恍然发现,里面已不是他记忆里中黄太乙庙的那双胆怯无助的双眼。
这双童孔看着自己,伴随着嘴角的弧度微微翘起,仿佛婴儿般纯真,又仿佛母亲般包容。看着这种表情,陈冲突然感觉到,自己七年来对董白刻意营造的冷漠,好像都在随之冰消瓦解。他想克制自己的感情变化,想着自己的责任与家人,但怎么也止不住不断产生的对这个女子的爱慕之心。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抱紧了这滚烫的娇躯。
茫然中,陈冲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回到了童年:有在病榻上微笑的母亲,有和蔼又宽容的祖父,也有严苛又深沉的父亲,自己作为一个无所不知的神童,在族中浪荡了一整日后,终于在父亲无奈的目光里,祖父慈爱的话语中,无忧地在母亲怀中睡去。
陈冲忽然哽咽,眼泪沿着脸庞不住地滴落在董白的肩上。时隔多年,他在一片泪水中,终于又感受到这股情感,这令他悲怆难言,忽又充满希望,在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作嚎啕不断的痛哭声。
吞噬
【1】贾诩留诗:语在第五卷三十一章《夜游邙山冢》,贾诩退出平津,留下“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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