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章武二年夏,四月刚过,关中就现出一副烈日腾空、炎炎难耐的景象。炽热的夏风下,长安的百姓们忙完农活,就赶紧到家中歇息,官员们在府上办公时,也放着冰块避暑,街上行人的更是寥寥,大多都去渭水之滨游泳去了。但仍能听蝉鸣不已,蛙声一片,显示出夏日特有的躁动与静谧。
此时陈冲的病情稍稍好了些,虽然仍旧气喘,但勉强能在无人搀扶时走几步了,就是仍然骑不得马。陈冲仍然惦记着想要出门收集金石碑帖,便与傅干商量着,请工匠做一辆四轮车来代步。四轮车不大,只有约一人高低,而陈冲坐上后,大约一人便能推动。但也有不小的缺陷,此时的门槛都很高,想要进出府门,都必须要三四人一起抬起才行,这让陈冲觉得麻烦,干脆就还是在府中由傅干推着在湖边散步而已。
不过傅干回来后,陈冲即使一直待在府内,过的日子也并不枯燥。傅干受陈冲影响,常喜在空闲时游览名山大川,观胜景古迹,这独立生活的十年间,见闻远超同龄人,所以和陈冲闲谈时,他说塞上风貌、奇人逸士,乃至珍兽名马之类的,数日都不见重样。
赵丘在一旁听了好奇,问傅干说:“我在西京太学中,听同学们品评的都是国事兵事,怎么师兄身居云北高位,却说的如此闲散?”傅干笑而不语,还是陈冲说:“不知风貌杂事,又怎么谈国家大事?而且你师兄没有功利之心,做事就不骄不躁,纵然不能成就伟业,但也不会做下错事,这就很难得了。”
但赵丘神色颇不以为然,陈冲心想:人各有志,倒也不必强求,他贫贱出身,又受父老厚望,心思急切一些也正常。当年陈冲之所以收赵丘为弟子,主要还是受西河父老勉强,抹不开情面的缘故,赵丘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处处小心谨慎,虽身处京师繁华之地,但能耐寂寞,苦心求学,这几年来已有了一些通经名声,所以陈冲对他还是非常满意的。
不过说起奇人奇事,陈冲还是忘不了支室那拏,就是那位在肤施嘉陵山边偶遇的西域僧人,号称要在山中不断雕刻佛像直至老死,很久之前他曾委托傅干前去探望,得知支室那拏在山中雕有数百佛像,这让陈冲很是钦佩,何等的毅力才能让人一直坚持在深山之间呢?
此时他再向傅干问起老僧支室那拏的近况,傅干答说,老僧在两年前便去世了,不过他死前收有弟子数人,依旧在肤施刻像,不过不再是老僧生前那般的小像,而是要刻一座五丈来高的大如来像。而此时的肤施也已是处处佛寺,当地胡人甚至多给子女取“菩萨”“婆罗”“须弥”这样的乳名,可见老僧影响之深。
陈冲听后极为感慨,他不喜佛说,认为涅槃之道将希冀放于空性,未免过于消极,于国于家都并非好事。但感性上,在遇挫的时刻,他对证道求果也不能说没有丝毫向往,毕竟人难得有内心的宁静,而世尊能给人提供这样的法门,说一句堪破红尘也并不为过。这么多年了,陈冲自己仍然没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这么想着,陈冲也就罕见地出门去了圆觉寺一趟。上一次去圆觉寺,他也记不得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但看到寺庙的主持仍是康孟祥,他还是有些亲切的。只是又不免想到刘协与公主,他的心中很快又为悲伤所影响。康孟祥见陈冲来访,非常高兴,又送来了两卷新翻译的佛经,陈冲都收下了,而后在毗沙门天的佛像前静坐。
寺院的钟声悠悠,他感受到燕子在屋檐上扑腾着翅膀,又看见柳絮飘过洒满阳光的深院天井,无数细小的纤尘在光影中上下翻飞。但在他心中翻腾的,仍旧是二十年长安往事。一旦阖眼,蔡琰与万年的音容笑貌就映入眼帘,挥之不去。
临走的时候,主持康孟祥又前来送行,他委婉地向陈冲请求,能否向寺中免税。这几年,刘备借助佛教扬名,已经免除了佛寺的徭役,一时令关中佛学大兴,几乎成为与道学并称的显学,如今若再免去田租,恐怕会令编户大坏。
故而陈冲还是婉拒了,并说道:“夫佛心者,大慈为本,安乐含生便可,佛法既然开方便之门,又何必慷他人之慨呢?”
话是如此说,可陈冲在家一人时,读佛的时间却多了些,他并不看重那些净土功德,只是希望以此能够达成不喜不悲,心若无垢的境界。但有时候心越有所求,就越难以安静,这也是陈冲早就明白如今又更有体悟的道理。
有一天,陈冲喝完药后,在树荫下小憩,正迷迷糊糊间,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便睁开眼去看。原来是妻子董白快步赶过来,手中还拿着一封展开的信,冲他说道:“长文派人来找你,留下这封信。好消息呢!说是文长三月南下沔水,已经拿下了襄阳哩!”
看来阿白已经看了陈群写的信。陈诚听罢不禁心中欣慰,自从去年益州大胜后,他就和刘备商议过,今年要乘胜夺取荆州的部分土地,现在看来玄德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如今蜀军的水军几乎覆灭,短时间也难以再建,可以说没有人能再阻挡汉军渡江,只要能乘胜夺下襄阳、竟陵、江陵诸城,再在上游建立水军,将来平定江东,也只是弹指之事。一想到魏延是这次行动担任主帅,陈冲就仿佛看到自己的精雕细琢的宝物大放异彩一般,嘴角不禁轻轻翘起。
他拿起陈群的来信看,信中说,刘范虽然遭遇大败,但还非常顽强,试图借南中的乱事向益州发起反攻,段煨虽然能够将其击退,但江州地形非常复杂,也难以进一步收复江州。故而刘备与诸将商议,都以为此时从襄阳发起攻势,必能收获批亢捣虚的奇效,故而要求魏延,率南府全军南下,分为三部,以一部包围襄阳,一部进攻江陵,一部提防夷陵,如此便可将刘范困死在巴西,而巴西贫困之地,只要相持数月,刘范定然无法支撑。
但魏延却持不同看法,他作为南府都督,这半年也在打探扬州的动向。孙权在收复孙绍后,仍然驻留夏口一带,显然对上游的江陵虎视眈眈。一旦南府军南下,恐怕孙权也会趁势而动,试图在其中分一杯羹。故而渡江作战,势必要考虑下游的动向。
魏延强调说,南阳这两年小兴水师,渡江虽无问题,但要与吴人抗衡,恐怕还为时尚早,所以此次想要一战而竟全功,恐怕是难以做到的。不如先夺取襄阳、宜城、当阳等地,将江陵周遭百姓尽数迁到沔北,使江汉平原变为白地,如此,孙权得之后也难增国力。
这番言论说服了刘备,他极为高兴,对魏延鼓励说:“小子努力!我虽不能得江南土地,但能得汝长进,也不失为一桩喜事啊!”
陈冲看完后,也很是欣慰,他知道魏延性情颇为急进,如今能说出这番持重言论,已然是韬略大成,可以称得上名将了。魏延说得不错,以孙权的秉性,如今见蜀朝虚弱,势必会乘势西上,甚至大概率会与汉军发生冲突,在平原上汉军获胜的可能大,但在江陵上则以吴军几率更高,故而将战线维持在当阳一带是更合理的。
唯一值得忧虑的,就是对于吴人会否趁势夺取江关与白帝城,只要这两地落入吴人手中,便可封锁蜀地水军入楚,将来想要自蜀地兴建水师平定江南,难度便不可同日而语了。所以他特地写了封回信,令人抄送雒阳,大意是希望在南府南下之际,段煨最好也同时发起攻势,直至江关为止。
此后陈冲仍闲居家中,仅通过书信略知魏延南下的大致情形。
且说魏延都督南府四万军士,先越过襄阳,自樊城南下黎丘,占据汉水东岸的鹿门山一带,而后经三合里渡过汉水,快马占据岘山、隆中,封死襄阳守军南下的通道,最后兵临襄阳。襄阳守军早无斗志,献城先降,顿时江汉门户洞开。
军次至宜城,守者又降。一路顺风而行,夏六月,魏延大军进围江陵。但随后就于江岸遇到了东吴楼船。东吴水师由周瑜领军,并没有贸然地上岸与汉军接触,而是坐镇南岸孱陵,受降江南的武陵、零陵二郡。魏延见状,也没有恋战的想法,果断在城下开始着手迁民,前后迁走约有二万余人。
魏延撤走后,江陵守军不得已向周瑜投降,吴军继而溯流西上,连取枝江、夷道、夷陵,止步于秭归、江关一带。而段煨也加紧攻势,试图强攻江州,刘范左右支拙,显然距离最后的灭亡已然不远了。
但在这个紧要关头,河北传出了一个新的讯息,瞬间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东朝大司马麴义意外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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