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徐攸南辅助金雁尘从青州杀出,一路攀爬,权柄在握,世上已绝少有什么事能真正令他为难时,曾有人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长老智广力强至此,这一生,可曾有什么事,是让您也无能为力,并深深为之恐惧的?”
徐攸南想说有很多。
当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心智不足、能力不济时,有很多人,很多事,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打败他。
人嘛,总是在磨难里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成长。
若说最恐惧,最无能为力的,倒真有那么两件。
一是他独坐在幽灯扑耀的暗夜里,看着金雁尘额头上的那一瓣血梅颜色越来越鲜艳;再就是他将那张抄写着引渡口诀的纸笺递给穆典可时,明知那会要了她的命,却别无它选。
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夜色黑沉得像一口不见底的深渊,像再也迎不来曙光的永夜。
以至于此后数年,他都不再愿意去回想当时的情形。
雨停了,门外风声幽咽。
江淮的风,不同于大漠。
西北旷野的风,总是肆意的、张扬的,长驱直荡,像扬着鞭、纵马奔跑的野性男儿;南方的风,像女子,穿过街巷,绕过林栋,多了几分温柔,也多了幽怨。
风穿过树叶,发出声音沙沙的。像一把多情含愁的刷子,刷出他心头细密的凄凉。
门开了,穆典可走了进来。
她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湿凉的风,压得床头烛火一低。
徐攸南知道她去找常千佛了。但也知道她终会回来。
金雁尘要死了,金家的仇还没有报。总要有人接替他,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两人沉默以对,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听见穆典可低低的声音,刚哭过,有些沙哑:“徐攸南,你想没有想过,有一天自由了,你想去哪里?”
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倦好倦了,不像少女的声音,像苍龄七八十的村头老妪。
其实他又何尝不倦呢。
“没想过。”他说道。
金家在的时候,不用想;金家没了,想也没用。谁知道他能活到哪一天呢。
“我想过。”穆典可低垂着眼,看着脚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她同徐攸南说话,其实也不是说给他听:
“我在川南一个很荒僻、很荒僻的小村庄里买过一块地,还买了一间房屋。门口有两棵大桑树,我在其中一棵树下埋了一罐金子。【1】
我想,等到有一天,大仇报了,我就搬去那里躲起来。自己种粮食吃,用织出来的布做衣服穿,再也不杀人了。”
她摇了摇头:“但其实我并不喜欢那里。太潮湿了,一年到头晾衣服总也不干……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里。”
她其实是知道的。徐攸南在心里想。
穆典可笑了一下,笑容上蒙了一层烛火的晕光,隔了一层,便看不太真切,好远的样子。
“在清水镇的时候,千佛同我说,如果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就去他那里。他在常家堡给我辟一块地,种一大片桑树林。我不会种地,他可以去学。我只用学着织布就行了。”【2】
烛火把她的影子投在窗纸上,细长而单薄,静好又凄凉。
徐攸南心中隐约不安。
他总觉得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其实我除了织布,还可以做些别的。”
穆典可面上浮着温柔的笑意,烛光映照,如有水波流逐,光彩潋滟,还有一点点少女的娇怯与赧然,
“我想给他生个孩子,要像他,不要像我……也不知道他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应该都是喜欢的。其实生两个也不错……他这么聪明,我也不赖,多生几个也是可以的……”
穆典可碎碎地说着。这些从不曾袒于人的心事,想不到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听众,竟然是徐攸南。
最后她说:“一个都没有了。”
屋里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安静。
徐攸南像饿极了的狼,目光死死地攫住灯下静坐着垂泪的女子。
穆典可抬起头,望着头顶上黑魆魆的梁椽,良久,她抬起手,把脸颊上的泪一点一点抹去。低头时,眼中已不见分毫软弱:
“你猜到了。他不必死,我能救他。”
与王玄决战那一晚,常千佛为减轻穆典可的痛楚,把她身体里浊热脏气析出,引渡到自己体内,让她知道了常家的内功心法还有这样一层妙用。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常家堡的功法除了能析气,连丹鹤毒这样顽固而烈性的毒药都能够引出。
直到她听到常千佛与常季礼的谈话,听到他用冷酷而坚决的语气同她说:“我是能救他,可是要付出代价:失去半条命,一生被病痛折磨……”【3】
夜风撞开了议事厅的门,也将她脑中那扇紧闭的大门打开了,通向生,也通向死。
“你救不了他。我拼着让你一生恨我,也决不许你做傻事。”【4】
她知道,常千佛其实并不是一个妒忌的人。对待金雁尘,他会像对待那些患了瘟疫重疾的病人一样,揣着一颗医者的仁心,努力将他救治。
是什么拦住了他的步伐,让他欺她、瞒她,即使被揭穿以后,依旧态度强硬,毫无愧意?……那不是她认识的千佛!
穆典可只花了一息时间就想明白了。
常千佛是真的救不了金雁尘。
纵然他已养成日息三成,重获一身充沛内力,但金雁尘已经昏迷了,全无意识,根本无法配合他去渡气引毒。【5】
如同盲象入迷宫,纵使力大也枉然。
但是她可以。
她年少时学金家刀,无论外在刀式,还是内在功法,都是金雁尘手把手带出来的。
她知道金雁尘的内息如何运行,筋络骨骼哪里顺畅,哪里有坎,知道他的所有的薄弱和致命处。
但同时,她也是这世上唯一能够救他的人。
“……我不知道完整的引气办法,千佛不会告诉我,你要去找常二爷。”
穆典可没有信心让常季礼开口,但她知道,徐攸南会有办法。关系到金雁尘的生死,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撬开常季礼的嘴。【6】
事实上,让常季礼开口,徐攸南只用了一句话。
“你想不想让常家堡走上为金门复仇的路?”
他说完这句话,常季礼就进了书房,开始研墨,为他写口诀。
医者仁心不假,但医者也不是圣人,他们也有愿意为之牺牲一切去守护的东西,譬如:家族的安宁。
常季礼交出了口诀,提出一个条件:“这件事,不能让我侄子知道。我需要你们配合我,在四小姐引毒之前,将他送出滁州城。”
不修边幅的常二爷,严肃起来,看不出半点不正经的样子。
“当然。”徐攸南说道:“我们姑娘也正是这么希望的。”
常季礼熟悉常纪海的用语习惯,而穆典可擅长模仿任何人的笔迹,他们造出了一封几乎天衣无缝的假信,骗过了对常纪海的墨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凌涪。【7】
至于常千佛,他从槐井街回来时,已经没有心思去管那封信的真假了。
穆典可如约将常千佛的心伤得透透的,伤到他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大概也再也不想回头了。
——正如穆典可是唯一能救金雁尘的人,常千佛也是天下唯一能救穆典可的人。可是没有人愿意他这么做。
“徐攸南,你说我这一辈子,活得讽刺不讽刺?从前他们个个都想杀我,我却怎么都死不了。现在我终于怕死了,偏偏又要去寻死……”
穆典可背靠着山脚下的古榕树,遥遥望着天际雁行,神色落寞地说道:
“我是真的很想好好地活下去,活到那一天,终于不用再辜负他……可是我会一辈子不安心啊,纵使我想要的最后都得到了,那样过一辈子,又有什么意趣?
“……我累了,金家的仇,就让我哥自己去报吧。我跟他两个人,互相亏欠,互相伤害,纠缠了这许多年,到底谁欠谁更多一些,已经是算不清了。就这一回,全都了结干净。”
……
“徐攸南,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其一,你不能违背对我和常二爷发下的誓言,不要去追千佛。
如果他死了,我会先杀了你,然后下去陪他。来自常家堡的报复,我想你也承受不起。”
“其二,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瞒住我的死讯。十年,二十年,能瞒多久是多久。【8】
洛阳我是回不去了,我在清平居院角的梨树下埋了一套龙涎玉娃娃,是千佛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你就把我跟那娃娃埋在一起,不要树碑,也不要祭扫,就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最后一件,你把这个荷包交给我二哥,让他不要再找我了。将来如有可能,请你尽力保他一命。”
……
“徐攸南,你总说,你心里拿我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我相信你最后一次,你不要再骗我了……其实你编的草蜻蜓,挺好看的。以后每年今天,你能不能多编一些烧给我?”
有鱼儿咬钩,拽着银线,使劲往水里拖。
苍黄色的鱼竿一半没进了湖里。
徐攸南像没有看到一样,盘腿静默地坐在船头,手指上盘绕着几根碧绿色的草茎,埋头专心编着草蜻蜓。
一滴晶莹的水珠打在草叶上。
“下雨了。”他喃喃说道。抬头望天上,晴空万里如洗,一轮艳阳正高照。
【1】【2】第二卷51章欲往何处;284章不可说;(以下均为第二卷)
【3】391章半条命
【4】389章你救不了他
【5】377章同修
【6】392章殁了
【7】396章我那么爱惜你
【8】397章将适何处